从那一天起，柳陌在心里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属于自己的目标——想要成为某个人那样的人，博学多才又温柔善良，身上还带着好闻的橘子香，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摆满了书的书柜，可以无拘无束地学感兴趣的东西，做想做的事，未来从事喜欢的职业。
后来柳陌回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总是记得午后的房间里雪白的窗纱，凝着水汽的玻璃碗里盛着冰凉的甜瓜，还有淡淡的橘子香气，和三个人漫无目的地闲话，她在心中悄悄许下愿望，希望自己能够自由地生长，去到遥远而又广袤的地方。那一天，那本象征着自由的命运之书第一次对她缓缓打开，那时她还不知道，人生的轨迹已悄然转变。
她只是前所未有地想要出人头地，想要考很好很好的成绩，想要去重点高中，那样就可以暂时摆脱父母的桎梏，那时她还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强烈地渴望着，渴望着有朝一日能成为他那样的人，能光明正大地被他看见。
那天后，柳陌把更多的时间花在了学校的课程上，以前，她喜欢漫无目的地看书，任凭自己沉浸在虚幻里，唯有那些与她相距千百年的人才能让她感到安慰。她放下手中的书，《月亮与六便士》，艺术家的执着令人动容，柳陌想，她已经在满地的六便士里找到自己的月亮了。
她抽出那张写着秘密的纸，在后面轻轻添上一个名字，再将纸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文具盒最里面，紧紧贴着文具盒的内壁，再用大把的笔埋起来，直到看不出纸的存在。她不想让那点点月光连同自己的心思被人发现，只想装的像往常一样，她知道，只有拼命装出不努力、不在意的样子才不会被人嘲笑。这个世界对努力的人总是太苛刻，但凡出现一点失误，好像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父母总是带着惊奇又不屑地笑，说“哟，原来你也会学习呢”，就好像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是什么新奇的罪过一样。
虽然比起诚恳努力的学生，所有人都偏爱甚至迷信不学习的优秀天才，甚至成为了有些聪明又不努力的家伙自我安慰的工具，总是说着“只要我肯学习就会怎么怎么样”的话。对于柳陌而言，她也不能免俗，少女的自尊心是再正常不过了，她只想偷偷地努力，假装出轻松的样子，告诉所有人自己也是天才，而不是要花大量时间去学习的笨蛋。
后来柳陌意识到那时候的自己的确是天真的，逃离了被父母打压的禁锢后，她才明白认真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寂寞无聊又高压的学习生活，包括她自己也不能，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至少此时此刻，柳陌还是十分想在苏昱珩面前证明自己是天才的，不为别的，苏昱珩夸过她的每一句话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呢。
刚进入八月，柳陌的暑假作业就已经写完了，苏钰瑶对此大肆表扬了她一番，表示比起她这种不见棺材不落泪、开学才知道写作业的人来说，柳陌的思想觉悟不知高了多少级，柳陌有些好奇，问道：“那哥哥也跟姐姐一样吗？”
苏昱珩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止不住笑意，“初中那会儿我总是最后一星期才开始着急，天天早上六点起床，晚上十二点睡觉，姐姐比我还不着急，她看我写的时候还在一边儿玩，最后三天才真的意识到要写不完了。”
“诶诶诶，不许讲我坏话啊，我人还在呢！”
苏昱珩躲开姐姐的攻击，坐到柳陌旁边继续讲，“最后总是她一边抄我的作业，我一边帮她写，每天写到半夜，还好我们俩笔迹很像，居然从来没被发现过！”
“噗”柳陌想象了一下姐弟二人挑灯夜战的样子，尤其是苏钰瑶在最后一个星期还在乐不思学校，最后却不得不连夜压榨弟弟帮忙补作业，忍不住笑出声。
只见苏昱珩依旧笑得前仰后合，苏钰瑶恼羞成怒，欲大打出手，却被苏昱珩灵活地闪过，“姐，消消气消消气。”
“切，臭小子，下次再敢乱说我坏话看我不打死你！”苏钰瑶看着挡在两人之间的柳陌，决定不卷入无辜人士。
“什么坏话，我只是把你做过的事复述了一遍。”苏昱珩十分无辜又十分认真地回答，一脸“不管我事哦”的表情。
“哇哦，哥你要完蛋了耶。”柳陌见缝插针从两人之间躲开，连忙火上浇油。
苏钰瑶趁机出手给了弟弟一记重拳，苏昱珩显然没想到柳陌会突然叛变，闪避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这下笑容转移到了苏钰瑶的脸上，看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的弟弟乐不可支，“你别看他现在这么说，小时候不知道不写作业多少次，还被我发现半夜偷偷打灯补，”苏钰瑶毫不客气地继续回击道，“你要是不写就不写嘛，哪有人不写作业还半路后悔的。”
“好了好了，我错了，姐姐，再这样下去我脸都要丢光了。”苏昱珩看着姐姐一副还要抖点猛料的架势，连忙投降。
“你还有面子呢，怎么刚才没想到。”
苏昱珩捂脸不答，耳朵都红得要滴血，怎么这人脸皮子这么薄，柳陌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靠近道，“我可没觉得哥哥丢脸呢。”
“……请别这样。”苏昱珩扭过头不看她，墨绿色耳钉暗光一闪。
“好好好，我不说了。”
苏昱珩叹气，从柳陌身边站起来坐到一旁的琴凳上，虽然逢年过节少不了“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类似于此的公开处刑，这么多年他都面不改色地应对过来了，怎么今天在柳陌面前就不好意思到只想逃离这个地球。
“来都来了，老弟来表演个才艺。”
“姐…你是在记仇吗？”苏昱珩幽幽地说，“你自己来表演。”
“柳陌想不想看你哥哥弹琴？”听苏钰瑶这么问，苏昱珩没由来地又紧张起来。
柳陌来了兴致，故意夹着嗓子喊了声“要看！”，书房里的钢琴她这些天一直都在好奇，现在能听到苏昱珩弹琴，让她实在期待。
小孩子的身份果然好用，大人一般不会拒绝小孩无伤大雅的请求，柳陌早就发现了这点，反之，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往往不会得到像小孩子这么多的优待，柳陌深谙其道理，也习惯性装傻充愣，还能借此屏蔽掉不必要的骚扰。中学男生总会对那些在意男生眼光的女孩子开些自认为很幽默的玩笑，以显示自己的男子汉气质，但对于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他们会自知没趣地走开。柳陌从小就有应对母亲的审视的一套方法并运用自如，拿来应付中学男生简直绰绰有余。
苏昱珩这样的大人就是完全对小孩子没辙的类型，柳陌在心里默默添上一条，她很好奇，以后是不是能用这个身份做些别的什么，他会给出什么让人期待的反应呢，想想就很有趣。
苏昱珩推开琴盖，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的琴键上，舒缓优美的音乐流淌而出，钢琴摆在窗前，阳光透过窗子染黄了一半的琴键，让苏昱珩逆光的侧影显得有些朦胧。琴声如人，是柔和的夜雾、清凉的山泉，雨点轻敲屋檐。柳陌不曾听过这首曲子，她自认为音乐素养十分贫乏且脱离流行音乐已久，学乐器的时候也只是因为方便随时拉出来给人表演而选了吉他，后来自己又学了电吉他，原因无他，只是少女的摇滚乐队梦罢了。
柳陌在之后的很多年也依旧没有放弃从未实现的摇滚乐队梦，算是她为数不多的坚持。在那个下午之前，音乐在她的生命中只占了小小一部分，但在那之后，却让她念念不忘。在日后的时光里，无论是高中还是大学，柳陌总是看着自己的音乐列表不断增加，那一切一切的源头，或许就来自于现在这一刻。
那人纤细的手指蝴蝶般灵活地飞舞着，似乎已经忘记了周遭的环境，她不敢出声打扰，任由他弹下去，都是自己不曾听过的音乐，典雅而陌生。柳陌突然觉得有点不开心，这涉及到了她的知识盲区，她知道，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但那种自卑，因无知而感受到的自卑与无力还是攫住了她，她不想在苏昱珩面前显得无知，她想知道他所知道的，以便随时和他有共同话题。音乐，在她意识到苏昱珩知道着许多她不了解的东西，而这是已经存在且很难改变的事实时，柳陌真切地感到难过，她突然恨自己是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女，空有少女的自尊心，而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学习足够多的东西，让她可以毫不胆怯的出现在他面前。
很多年之后，有同龄的女孩子曾惊叹柳陌的音乐素养，但只有柳陌自己知道，往后多少年努力学习，也弥补不了年少时那一刻的无力。就像后来柳陌遇见了很多人，他们之中不乏善良聪慧之人，而那时的柳陌已经有了足够的阅历与他们交往，但无论以后的日子里遇到多少个优秀的人，她总记得年少时自己尚且是个一无所知的笨蛋的时候，曾经有个人打开门闯进她的生活，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自甘堕落的生活该结束了，她将要拥有自由随心的生活，前所未有的视野，过上别人想都不敢想的人生！
苏钰瑶专心听着琴音，陶醉其中，看她没有留意到自己，偷偷打开听歌识曲识别了一段，屏幕上跳出结果的一瞬间，柳陌没有细看，只是默默地按灭屏幕塞回衣兜。
一曲毕了，柳陌真心夸赞道：“真的很好听。”
“谢谢，你喜欢就好。”苏昱珩淡淡一笑，从钢琴前离开。
晚上回家进房间后，柳陌才按开手机屏幕，音乐播放器里识别的界面显示《悲怆奏鸣曲》。贝多芬，几乎是无人不晓的名字，但对于柳陌来说也仅限于此，她几乎从未听过古典音乐，这或许算是应试教育的缺陷，柳陌如是想。她回头确认不会被父母发现后插上耳机点进去，将音乐软件划到后台播放，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输入贝多芬，点进最上面的词条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柳陌看的很认真，她清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不仅要听贝多芬，还要听任何可能出现在苏昱珩的谱夹里的音乐家，为的就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一个随意闲聊的时刻，当他偶然提起，她能立刻做出一句看似不经意实则显现出他们有着相同爱好的回答。
少女的自尊心总是简单的，只是单纯地不想被看不起，便从零开始学自己完全不曾接触的领域。柳陌本来就兴趣广泛，现在为了苏昱珩，更是在未知的领域不停地探索，包括贝多芬，还有波伏娃等等。
后来的她回想起当年的自己，难免惊讶于少女的一派痴气，年少不经事的时候总情真，只言片语都好似千斤重，一不留神便将自己活成和某人关联太多的样子，他喜欢的东西不由自主也喜欢了。想来是眼界窄了，不曾见识，见到什么新鲜的就喜欢上了，日后眼界宽了，再新鲜也难再有兴趣，可当真只是眼界吗？
想来不尽然。
都说少年人心思最纯粹，柳陌觉得并非如此，自己对苏昱珩便想不明白，弯弯绕绕曲曲折折、枝枝蔓蔓缠缠乱乱，枯木生新枝一样层层叠叠盘上去生出来驳杂无章的叶，又被她一片一片数着摘下，叶子落尽了也辨不出所以然。
她只晓得她是要出人头地的，是要走的，要走得远远的，至于走了之后，她还想不着那么多也不敢想。柳陌一厢情愿觉得出人头地跟苏昱珩联系得很紧密，好像出人头地是什么充分条件似的，她也只能这么想了，她怕得很，也不敢讲明，若是没有这一厢情愿，她要如何为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