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一日后

    山峦层叠起伏之上，苍穹高远深邃，雾霭氤氲，暮云叆叇。

    虞锦御剑飞行于谢清辞身后，望其孤傲雪松般背影，又不住掩唇暗笑，不吝幸灾乐祸之意。

    那日跨过红木高门槛，沿青石板甬道笔直前行，路遇楼阁飞檐翘角，旁有叠落廊相连。

    她缓缓直上，欲去寻谢清辞试探一二，却未料被其守门弟子拦在屋外。

    直至今昔，月落参横欲晓，二人于紫薇宗宗门道场会合，自外门弟子私下言谈中，虞锦方晓得他为何闭门不见。

    只原他本似避离尘世烟火之人，然左侧俊美脸颊之上，听得那日却隐隐透出一女子掌印。

    “师妹已然忘却三日前之事？”

    似是察觉虞锦即刻忍不住笑颜，谢清辞侧身瞥她一眼，淡淡出声。

    虞锦心间涌现不妙。

    她这两日，可未有闲暇。

    除却探寻天命指引之法未果，另亦多番打探今下境遇。

    身旁侍候的外门女弟子曾言，云舒桐正是于三日前，被谢清辞从赤焰秘境中救回。

    虞锦亦于那日身死。

    “大师兄具言何事？”

    谢清辞微微抿唇，并未答她，只神色愈发淡漠。

    两指稍闭拢，默念完法诀，白色灵气从指腹涌向古朴石板上，显出一把通体黝黑的长剑。

    正是御剑飞行之术。

    待虞锦使出同样术法，便径自御剑在前，未再同她多言半句。

    然此行，远无薄雾破晓时，这般祥和安宁。

    御剑至荒野之上，前路原苍穹碧蓝，忽然肉眼可见灰幔四聚，亮闪瞬间撕破安稳外壳。

    雷霆接踵而至，汹涌万钧之势瞬间道出其中凶险。

    谢清辞顿足，于半空中寻至一处山间密林，带虞锦落至林间平地，旁侧有一汩汩山涧清泉。

    剑刃归鞘，灵气运转，四下低矮绿草骤然疯涨，如藤蔓般纠缠相连，立时显出两处隐蔽之所。

    均三侧环封，只朝外余一侧空置，供人进出。

    虞锦缓步俯身，歪头好奇探进藤蔓制成的帐中。

    见侧壁无一丝缝隙，头一次觉向来被火系压制的木灵根，于此时倒意外有用。

    从储物袋中拿出云舒桐的锦被纱帐，虞锦毫不心疼，随手将其铺在野外绿草藤蔓上。

    “急雨将至，大师兄不在此暂歇？”

    余光见谢清辞瞥她动作一眼，又默然转身向外行去，虞锦便倚在藤蔓门边，探头问他。

    落于谢清辞眼中，恍神间，突而觉其眼熟面庞之上，今时虽亦有眸光闪烁，却意外剔透似琥珀，平添几分娇憨。

    他微微拧眉，幽眸暗深。

    “雨势似汹，今时需于此渡夜。此地潮湿，火石无用，我去旁处寻些干燥柴木。”

    虞锦杏眸半弯，目送谢清辞催动灵气，三两下便不见踪影。

    她虽有业火能燃万物，却绝不会于此时犯蠢献出。

    缓移雪青莲花绣鞋，豆蔻轻纱随风摇曳，虞锦迤迤然至清泉边，双手浸入微凉，红唇微勾，媚态暗生。

    然清池绿潭中，只倒出云舒桐碧玉模样，却是与虞锦原貌相悖的楚楚动人。

    眉似柳叶，鼻梁秀气，云舒桐清纯眸光时刻展露笑颜，端的是纤细婉约。

    虞锦唇瓣轻抿。

    云舒桐可曾收敛过纯挚轻笑？

    倒影好似随她所想，唇角渐渐合成平缓一线。

    然就其唇线合拢那一瞬，异变横生。

    池中云舒桐面目狰狞突变，如被水波荡漾后般扭曲，朝她乍现阴冷狂笑。

    虞锦顿时警觉，指腹染上通红业火。

    但未料此身已抵挡不住，池中之影愈发笑得狂妄，萦绕盘旋至她耳畔。

    她被黑暗侵袭，业火瞬灭，晕厥般向前扑倒，似跌入诡异深潭。

    林间沙沙，泥土青草气息愈发清晰，虞锦只觉一阵颠簸难受。

    勉力睁开一眼，却见她被一矮小陌生男子倒背于肩上。

    他双腿如跳跃般，方能跨过此处灌木，落地脚步却沉且重，大口喘着粗气。

    锦衣脏污，似有被锋利之物割开痕迹，像个奔忙逃命之人。

    虞锦佯装未醒，不动声色对其查探。

    赶路途中，有已开灵智的硕大藤蔓阻他去路。

    矮小男子猝不及防被抽打后退，连带背上之人随之猛然被甩落。

    幸得虞锦有业火护体，如此剧烈摔地，方能无事。

    抬眸瞥见其发狠割开指尖，血液滴落却未落地，飞快凝成一炽火蛊虫，从他袖边急速向前飞去。

    藤蔓与赤火蛊虫相触，瞬时似被火燎般枝条狂乱抽动。

    细听之下滋滋作响，白烟骤起，硕大藤蔓顷刻间化为烟尘消散。

    原是个蛊修。

    能以血化蛊，修为不在金丹期之下。

    轻而易举解决完藤蔓，蛊修袖口之中涌出蛊虫无数。

    黑压压地彻底掩盖山路黄泥，逐渐逼近地上之人，欲将其撕咬吞噬殆尽。

    虞锦暗寻时机。

    待其收拢袖腕那一刹那，体内灵气瞬发，湍急水团迅疾将令人头皮发麻的蛊虫，尽数卷入绞杀。

    片刻后，一股黑水倾泻而出，横亘在二人之间。

    虞锦低首掩饰骤然苍白神色，借力起身，对上半脸溃烂的蛊修，其另半边脸赫然呈现不可思议的惊疑。

    “荒谬！”

    一只通体雪白的蛊虫环绕其身，爬至肩头，朝向虞锦时，浑身变成火一般艳红。

    蛊修见此，愈发错愕不已。

    “你分明是……”

    话音未落，虞锦已从暗袋中取出摇光剑，如白蛇吐信，破风之声瞬至蛊修眼前，断绝他言语。

    一阵黑烟遮挡，蛊修全身化作千百只蛊物，四散又重聚于远处。

    业火本最治蛊虫，如今用不得，倒是麻烦。

    而体内灵气不过才用一击，便已少去大半。

    两端均受掣肘，虞锦只得凭两日内习会的紫薇宗入门级剑式，冷下眼眸，轻盈身形一动。

    手腕轻转，剑光划出一道弧线，再朝他死穴刺去。

    “便是寻灵蛊出错，亦不妨事！”

    蛊修声如黑鸦般喑哑嘶鸣，袖腕一甩，土墙高起，以土克水，将他护在后方。

    “我早已吸尽五行修士灵根，不论你为何种，具有相克之法。便连元婴期，我亦能与之斗上一斗。”

    剑锋迅疾收回，虞锦以灵气护面，挡住阵阵尘土。

    又见土墙轰然倒塌，露出蛊修阴冷嘲讽嘴脸。

    “而你，区区浅狭筑基。”

    虞锦握紧剑柄。

    下一瞬手竟一松，将摇光剑收回暗袋中，唇边勾起凉薄浅笑。

    “抗争无用，及时收手方为上策。”

    蛊修满意颔首，再次施展撕咬吞噬之法，成群蛊虫朝她汹涌袭来。

    “云舒桐，你自幼习剑修炼，竟能体弱无力至此？”

    曾于敌对嘲讽之言，如今竟成喃喃自嘲。

    便连只暗自防备，实则并不信天命指引的虞锦，此刻亦不得不叹一句世事无常。

    然即于蛊虫逼近她裙摆之时，白光骤起。

    大股火系灵气突而出现，烈焰似火龙般吞吐涌动，仅靠边缘残余火气，霎时将所有蛊虫烧为一路残余灰烬。

    “化神期！”

    蛊修目眦欲裂，独眼倒映中，须臾风水情势急转，如烈龙火光已近在咫尺：“啊啊啊！”

    痛苦烧灼之声响彻密林，眨眼间却又声响骤歇，火光褪去，焦尸倒地，露出前方睨视这场突变的虞锦。

    手上火符灵气渐散，化为齑粉，随风远逝。

    莲步轻移靠近，见再辩不出死去蛊修丑陋模样，虞锦素手轻抚如云乌发，略展露笑颜，似洒金碧桃般娇艳欲滴。

    怪道云舒桐虽剑修，却喜借符纸之力。

    除却她自身灵气短缺，如此粗暴能效，倒极易畅快。

    “师妹。”

    虞锦凝眸寻声望去，见谢清辞从远处林中掠至，暗暗收敛神情，沾染些许嫩芽露珠般柔弱怯意。

    “可有受伤？”

    谢清辞似只礼貌照例问询，清冷言语中品不出丝毫关切。

    虞锦轻咬贝唇，摇摇头：“幸得有出门时，我爹备下的火符，这才方能无事。”

    只可惜这般好用之物，暗袋中仅有一张，其余符纸均是元婴以下。

    珠玉在前，便不觉其得用。

    听罢，谢清辞淡然瞥她一眼，径自行至蛊修尸首旁，剑鞘拨弄间，竟显出其储物暗袋。

    “乾坤袋？”

    虞锦凑上前，讶然望向那丝毫未损之物：“此物只上仙才有，这蛊修究竟有何来头？”

    谢清辞俯身捡起，端详片刻。

    灵气一探，将内里所存尽数倒出，却只余零星细碎，甚至无一件法器。

    “灵草？”

    虞锦不解出声，蛊修不知从何处得来的仙品乾坤袋，所装最多竟只是灵草。

    谢清辞薄唇抿紧，再吐露之言却似凌冽冰刀，让立时虞锦惊容蹙眉。

    “此乃归云山独有灵草。”

    片刻后，虞锦讶异盯着蛊修尸首，又转眸瞧一眼灵草。

    只余一星半点灵气，确与云岚生所言相符，却不料荒僻山间之物，谢清辞倒是熟知。

    “此人莫非就是归云山村民所报，炼蛊毒害人的邪修？”

    大体倒能对上，只是……

    “这蛊修怎会突于此出现，还似亡命之徒模样？”

    虞锦低语暗问，对上谢清辞幽深黑眸时，二人均已心中有数。

    归云山中，定已于这两日突生可怖之事，才令其赶忙奔逃躲命。

    虞锦蹙眉，再望向已被火符烧至无从辨认的蛊修。

    便连金丹期蛊修，亦逃窜如此，归云山聚落村民毫无还手之力，又能如何？

    二人未再耽搁，即刻启程，先至藤蔓帐边拾掇行囊，另寻避身之所，只待疾雨停歇后，早日赶往归云山。

    虞锦满腹心神萦绕此事，只轻提白锦素裙，跟上谢清辞步伐。

    她未曾注意到，约莫原路往返两箭之地，旁侧百年古苍木婆娑下。

    方寸间，繁盛青草如茵，被压踩得爬俯贴地，隐约显露一人足迹。

    有人方才久立于树后旁观，踪迹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