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离远,青黛翠峰之下,隐有一低矮窄小客栈。
檐下粗木缺口残破,又被殊色薄木草草填补,如客栈中掌柜般,着粗布间杂短打,脚踩麻鞋赶来迎客。
荒郊野外亦无他选,二人只得于暴雨倾泻,黄泥流淌前,快步行入客栈。
“二位真人,小店荒僻,不曾备得上好吃食,仅有些粗茶淡饭,还望您二位莫要怪罪。”
白昼转瞬之间阴沉如夜,本就狭小阴暗的客栈愈发漆黑。
佝偻中年掌柜持微弱烛火,带二人登上嘎吱作响的陈年木梯,回头那一瞬,闪电惊人大作,照亮他劳累沟壑中的歉意。
“无妨。”
虞锦指腹提起白玉兰素裙,浑不在意般,紧随谢清辞之后登上木梯。
往日父母被害,躲避追杀之时,种种脏破污浊之地,她何曾未有见识。
待掌柜下去准备热水饭食,谢清辞才开口道:“你住里侧那间,今日安心歇息便是。”
虞锦了然,玉手拢了拢衣襟,遮挡随梯而上的凉风。既有人守夜,她万不会于此同他客气。
“那便谢过大师兄。”
本是于传闻中,杀害己身的罪魁祸首,却因灵体变故,需拿他作救命恩人看待。
虞锦心绪半晌空茫,可如若轻飘飘瞥他一眼,又突生满腔复杂。
“大师兄,”
见谢清辞推开他房间木门,虞锦轻移半步上前,柔声道:“我有一事,想同你相谈。”
谢清辞剑眉星目,似孤崖冷雪,身着鸦青暗纹窄袖长袍,腰间束墨灰云纹锦带。
听罢,浑身散发疏离气息,但片刻后还是默然侧身,示意她跟进屋中。
粗木茶桌简陋,谢清辞使个净尘诀,除去表面浮尘,随即二人相对而坐。
“我于赤焰秘境中晕厥,内里凶险万分,多亏大师兄救我回宗门。时至今日,还未曾谢过你救命之恩。”
“不必,”谢清辞冷淡回绝:“只望师妹今宵日后,莫再胡为。”
虞锦仍觉事有古怪。
至纯业火若被引入体内,即便己身暂且意识消散,亦会自行挡下旁人攻击,为主护体。
何况自己突破元婴巅峰,业火亦随之愈强。
谢清辞不过金丹巅峰修为,何以独自将自己斩杀于秘境中?
另有莫名闯入秘境云舒桐。
她虽瞧来耳根子软,但独独去向与她丝毫无益的秘境,即便虞锦同她如敝聪塞明,亦觉其未蠢至极点。
究竟谁隐于暗处,欲要害她?
“谨遵师兄教导。”
虞锦鼻尖勉力凝起酸涩,眼尾不觉泛红,真假掺半道:“并非我有意犯险,是身侧有小人挑唆,这才引我前去。”
昨日,在她身边服侍的外门女弟子,全数被换离。
如今侍奉身侧,俱是沉稳口风紧之人,再难像往昔之人好套话。
“他之后,是何人?”
出乎她意料,谢清辞竟出言细问。
“今时均已被更换,我亦不知晓他属何方。”
虞锦轻摇头,便见谢清辞修长指节轻敲圆桌,似真在思索,便直问道:“师兄可有猜想?”
谢清辞虽与云舒桐相知甚少,莫非于旁观时,竟亦知晓一二?
漠然深思片刻,他轻启薄唇:“晕厥之前,你可还记得历经何事?”
虞锦轻声细语道:“不瞒师兄,自醒来后,秘境中事于我如薄雾相隔,镜中窥花,很是模糊难忆。”
她为业火遍寻赤焰秘境,自是熟悉。
可她不知二人何时相遇,恐其察觉不对,刻意言语朦胧。
“那,”谢清辞眸子漆黑,凝望着她:“晕厥之后呢?”
虞锦不解其问,歪头回望,杏眸朦朦胧胧,同往日云舒桐茫然神色如出一辙。
“大师兄此言怪异。既已晕厥,我如何能得知发生何事?”
谢清辞略顿,移开目光,下颔侧露,身影仍那般修长,却无故平添萧索。
“掌柜何在!”
“砰”——
一声巨响,楼下客栈木门被大力踹开,砸在土墙上将将反弹,又被接踵而来的几人再次踢开,随即一阵桌椅混杂高呵攒动声。
屋中二人迅疾警觉。
进来约莫六人,丝毫未掩饰其身上魔气。
一个元婴初期,三个金丹期,两个筑基期。
虞锦心觉不妙。
方才与蛊修缠斗时,她只以灵气使出一招,便已耗去大半。若如此,即便对抗低阶筑基期魔修,也难凭这点灵气,同其过上十招。
无怪曾若要争斗,云舒桐向来使唤旁人动手。
“几位尊上远道而来,快请暂歇。”掌柜急甩起浆洗发白的青布帘,自低矮土灶台旁奔忙而出,好声好气招徕道。
“快弄些好酒好菜上桌!”元婴期魔修粗声吩咐。
掌柜显然为难:“几位尊上,小人店中蔬饭不丰,怕是……”
“乡野小店,果真上不得台面。”
一金丹期魔修抱怨完,似从储物袋中拿出腥气肉食,扔给掌柜,又听得他急忙应下,赶去土灶台旁置备饭食。
余光留意谢清辞瘦削左手靠近,虞锦伸手接过白瓷小瓶,打开一瞧,却见其中装有数枚避息丹药。
她倒出一枚咽下,将瓷瓶递回后,觑他亦是如此,反暗松一口气。
料想凭谢清辞金丹巅峰,或许能与其打个来回,但以一人对六人,难免疲累败阵。
如此这般,倒省去许多事端。
事关赤焰秘境疑云,只余谢清辞一人,知晓其中内情。若他真无脑与之争斗,自己方需施展业火,才能将其救下。
正放轻动作,便要起身从木窗离去。
见谢清辞未有所动,虞锦微蹙眉欲将他带走,却猝而有魔修嬉笑之言入耳。
“你何需如此吝惜,此行不过去归云山剿灭三两村寨,便可突破金丹,假以时日,你可还能将这点吃食放于眼中?”
虞锦突而顿足,猝不及防对上谢清辞骤然凌冽的目光。
一魔修放肆大笑:“同我等如此修炼,好处自是数之不尽。”
虞锦不觉揪紧素锦袖口,眸光中亦是闪过寒芒。
竟是邪道魔修,亦在引旁人入他之门,修习妖邪害人功法。
粗木碗叮咚碰撞,掌柜托木托盘而出,如此短时,应将做与他二人的粗蔬饭食,先行端上应付。
“掌柜,你这小店,客房可够我等分上一分?”
元婴期魔修说罢,便听得掌柜紧张吞咽之声。
虞锦暗料不妙,顾不得多想,拽起谢清辞衣袖,悄声从二层木窗越过杂物后院,落到院墙之外。
暴雨瞬间将二人打湿。
虞锦灵气薄弱,难以于暗沉荒野山丘中辨出八方,步伐渐缓时,却觉袖口反手被谢清辞松松拉住。
黑沉水雾中,虞锦被他突如其来之举愣怔一瞬。
“追!”
远处低矮窄小客栈二楼,魔修高声传来暴呵。
谢清辞旋即似选定一方,携虞锦奔逸绝尘,往起伏山峦去。
若运转灵气,恐遗留短时痕迹,引其追来。
暴雨倾盆,山道泥泞不堪,草木倒伏,虽奔忙行道艰难,但亦能掩盖他二人踪迹。
“此处未寻得!”
“密林中也未得见!”
雨声将其怒骂盖住大半,然未曾躲过山体暗处石洞中,两名修真者之耳。
而虞锦此时,却与方才轻巧奔逸时,赫然明显有异。
分明未曾受伤,面色却肉眼可见变得惨白,吭哧痛哼忍不住从唇边低声泄出,伴随唇间渗出血迹。
不便用灵气查探,谢清辞见她突兀变化,只得暂且为她把脉。
一手探上脉搏后,却是眉心一皱。
虞锦再受不住钻心蚀骨般疼痛,于谢清辞收回手,迅疾往储物袋内探那刻,她似失去意识般,眸光茫然失色,猛然向前扑去,将其狠狠撞在洞窟石壁上。
不顾谢清辞愕然目光,抬起他一只手臂,似挣扎般迟疑一瞬,随即张口死死咬住不放。
顷刻,深重齿痕下,渐渗出温热殷红血珠。
“掌柜,你熟悉此山,可有何暗处能藏人?”
“回……回尊上,小人这便去寻。”
掌柜哆哆嗦嗦答道,慌乱往前时,却踉跄摔了一跤,半晌,没能从污泥湿滑的山径中爬起。
还得一魔修上前,将他一把提起,泥水糊进嗓子,道谢都说得呜咽难辨。
幸得有掌柜这一摔,耗去片刻工夫。
虞锦眸光已然缓缓重现神采。
彻底回神时,觉唇齿间还轻咬着谢清辞手腕,深可见汩汩血流,惊得她立时放下。
低首,却又见此刻二人异行,忙朝后膝行,暂且背身。
只听得身后仍一时停滞,而后传来窸窸窣窣声响。
虽突而丧失理智,但方才发生之事,于清醒后瞬时涌上,令她面似敷粉薄红,隐隐发烫,不由避开谢清辞目光。
只低眸取出雪青蝶纹锦帕,轻拭去唇边血渍。
然方过片刻,余光却见谢清辞如无事发生,从旁递来一青瓷小瓶。
虞锦暗轻提一气,亦似浑然无此变故般,正要探手去接。
眸光无意轻扫过一处,却令她顿时瞪大杏眸。
虞锦淡挑黛眉,盈盈眼波顾盼流转,娇唇红润,朝他默然吐露二字。
“多谢。”
旋即背过身去,嫩白素手反搭上青瓷小瓶,却状似不经意,触碰到他长指边缘。
电光火石间,谢清辞指尖不由微微轻颤。
随他修长指节朝后避退,虞锦纤细手指飞快向前一探,将小瓶握在手心。
未曾注意身后紧贴石壁之人,那一刹那,面色猝而闪过些许不自然。
虞锦倒出瓷瓶中药丸,指腹犹疑一瞬,却仍将暂补灵气的药丸服下。
暖意骤然直去向贫瘠丹田,渐抚平深入灵体之痛,令她愈发清醒。
谢清辞右手遮掩许久,而其长指边缘处,有一几不可见的细微伤疤。
那是被至纯业火灼烧后,必留之迹。
虞锦喉间略发紧,无端麻意侵袭,复杂眸光一闪而逝。
“若再寻不得,便以你一户试我进益金丹之力,尽数得魔气横身劈裂,同去地府团聚!”
“哎唷。”
掌柜似被一暴躁魔修狠踹一脚。
“尊者,那两名修士,许不在此处?”一魔修踢开沾染黄泥的石块,烦躁踱步至原处回话。
元婴期修士立时驳斥:“他二人不敢动用灵气,跑不得多远,便是翻遍此山,亦要将此二人灭口。”
“尊者!”
掌柜猛地一拍脑袋,恍然高声喊道:“曾有猎户来我客栈中讨水,似提过此附近有一石洞,极为隐蔽难寻!”
谢清辞握紧剑柄,凌厉目光落在石洞外遮蔽物上,直起身将虞锦挡在身后。
“无需担忧。”
他语气淡然不迫,虞锦却将信将疑,仍觉不如求己,亦起身暗做准备。
只待魔修逼近石洞,便先击穴打晕谢清辞。
旋即燃出至纯业火,将修习邪道罔顾性命的魔修,尽数烧个灰飞烟灭,云消雾散。
魔气涌动极速逼近,虞锦愈发精神紧绷,凝视谢清辞一举一动。
狭窄静谧石洞,却似回响起她紧迫“砰砰”声。
“此处确有一石洞!”
一魔修惊呼高喊,两名筑基期魔修仓促上前,魔气爆裂而出,炸起巨石草木飞斜四散,浓烟滚滚,转瞬间又被急雨湮灭。
两魔修复而为之,石洞前遮挡掩蔽,再撑不过须臾。
谢清辞默然拔出通体漆黑的本命之剑。
虞锦眸光潋滟,抿紧双唇,手刀已从袖口露出,正要向前狠劈……
“啊!”
瞬息之间,魔修惨叫哀嚎,并势欲拔三山之狂雷,猝不及防蛰伏轰鸣,滚响惊半空。
石洞外,三两步之遥,猝然变故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