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林屿终于选择了睡觉。

    这次他没有提前醒来。

    他做了个一个冗长的梦。

    雾蒙蒙的天，乌云翻卷，转瞬落下一场大雨，十八岁的少女踩着水花朝他跑来，脸上的笑意肆意又张扬。

    小时候他第一次见许晏辞，是在红枫大院，东边那几间租出了家，一天下午，两个大人拖着大包的行李搬过来，许晏辞就跟在他们身后。

    林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看到她怀里抱着一只粉色的长脖兔子。

    那时候是秋天，她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路过院中那棵年纪很大的枇杷树时，衣服像是渗血的红枫。

    这棵枇杷树五月就结了果，现在只剩下叶片，地上有一些混了泥土被压扁的果子。

    万物萧条，只有她却鲜活。

    不过小姑娘不太开心。

    至少她看过来时，林屿能从她的目光里感觉到。

    下午，许晏辞独自坐在窗前。

    窗户连着大院，透过窗户能看到那棵树，她盯着树发呆，忽然响起敲门声。她母亲放下手里和的面，匆匆去开门。

    这里邻里和谐，每次有新住户住进来，都会送东西。

    许晏辞打了个哈欠，中午的时候，隔壁陆阿姨送来了两个肉包子，她对这种事没什么兴趣。

    正要从窗边跑开，却被妈妈叫住。

    她回过头，然后就看到了林屿。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瘦瘦高高，在许晏辞的认知里，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儿很少有这么干净的。她停住脚步，朝着他们走过去。

    林屿的眼睛很好看，和她妈妈很像。

    而他妈妈正和她妈妈寒暄，就在他的目光刚穿过两个人朝她看来，被他妈妈从背后推了一把，他有些尴尬，但下一秒就整理好表情，慢吞吞朝她走来。

    他手里拿着一份礼物。

    是一盒蝴蝶标本。

    黑蓝相间的硕大翅膀展开，被图钉钉在木板上。有些金色粉末洒在了毛茸茸的翅膀上，底下的模板还贴了一张纸条，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蝴蝶有种奇异的美丽，许晏辞收下了。

    之后她跟着林屿去外头的院子玩儿。

    枇杷树上已经没有果子，叶子也在蜷缩，秋天已经到了，接下来会进入雨季，寒冷的风和雨水交织，夏天那种明媚的阳光会很少。

    一想到江城多雨多风，她的心情更加沉闷。

    林屿看了她一眼，问：“不高兴吗？”

    “我喜欢以前的家。”她说。

    林屿没有再说话，他抬眼，朝着高高的院墙看去。

    之后许晏辞就住了下来，她没有朋友，林屿是院子里强制给她的朋友，每次上下学，他都会按照家长的交代风雨不动地等她。

    但林屿的朋友很多，有一次，许晏辞提早下课，兴冲冲去找林屿。

    她趴在他们班级窗户上，看到有人的手臂搭在了他肩膀上，那人兴致高昂，不知道在说什么，而林屿收起笔的时候也转头朝那个男生说了什么，两个人都在笑。

    明媚又阳光。

    许晏辞叹了口气。

    她就不同。

    上个礼拜，她才因为和同桌的争执被老师狠狠批评了。

    同桌是个个头特别高的女生，刚来时，对她很有礼貌，后来就在桌子中央划了一条三八线，过线的手肘会被她狠狠拍打一下。她气不过，把白线擦掉了，然后就是长达一个课间的争吵，被下节课的任课老师发现，告到了班主任面前。

    林屿今天出教室晚了几分钟。

    看到许晏辞已经在等，有点惊讶。

    两个人并肩下楼，一楼大厅里贴着各个班级的成绩单，还有全校汇总的排名。

    许晏辞只随便扫了一眼，就在榜首看到了林屿的名字。

    又是林屿。

    她想找自己的名字，但她那样的成绩，只能让名字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你教我学习吧。”

    自从搬了家，许晏辞感觉生活每况愈下，就没一件顺心事。

    林屿没有拒绝。

    他推来自行车，许晏辞坐上后座，林屿习惯把书包放在学校，每天轻装上阵，而她却不愿意，每天都背着大大的书包，像是拖着壳儿的蜗牛。

    他把她的书包摘下来，挂在自己的胸前，然后踩动车子，缓慢的风扬起来，许晏辞伸手从他的后背抱过去，但今天却没有揽住他，而是插进他的兜里，摸到了一支棒棒糖。

    “听说你打架了？”林屿的声音从上头传来。

    她狡猾地摸走了这只糖，顺便“嗯”了声。

    林屿问：“打赢了吗？”

    许晏辞说：“算赢吧。”

    她剥掉糖纸放在嘴里，糖是橙子味道的，像是冰凉的汽水。她说：“我同桌用笔扎我，因为我过了线。真没意思，我老家的朋友从来不这样。”

    又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她已经摸清了学校内的规律，成绩会赢得尊重。

    回了家，她扔掉了一些东西，每天空闲的时间都趴在桌子边。妈妈以为她转了性，好几次都偷偷朝林屿打听她怎么了。

    她的基础不差，只是连续性的知识中，有些阶段因为贪玩而没有学习。她开始恶补，林屿给她做了导图，帮她一起筛选、整合知识。

    最终，期中考试时，她崭露头角，成绩涌向中游。老师也因此对她多注意了一些。

    学生很会观察老师的态度。

    许晏辞因此尝到了一点甜头。

    班级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有同学主动开始和她说话。

    之前很多同学都认为，这个新来的同学，脾气古怪，不好相处，而且成绩也就那么回事，实在喜欢不起来。

    可是现在，许晏辞得到了一位编着头发的女生送来的橘子。班级里的友好开始慢慢地流向她。

    但她并不是很在乎这个。

    学校里的生态系统等级严明，许晏辞想要在上次那种争执中得到一点公平，需要用成绩做筹码赢得老师一点偏爱。

    而那点偏爱，就是让她在吵架中翻盘的关键。

    又过了一段枯燥努力的日子，熬到了期末。

    林屿给她压了题目，她靠着这些日子的付出，居然爬到了成绩单的第二位。

    和第三名只差了两分，很不容易，

    老师对她的态度改变的剧烈，几次在走廊里遇上，老师都没有无视，而是有几眼目光的交汇，看得出来，老师也在变得温和。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她开始着手报复。

    她擦掉了和桌子上那条泾渭分明的线。

    同桌意料之内地生气了，像上次一样，她想用尖锐的笔尖儿扎入她的皮肤，但不等她动手，许晏辞已经叫来了老师。

    这次老师并没有息事宁人，而是偏袒了她。

    老师让她的同桌和她道歉。

    等对方不情愿地说出那声“对不起”后，她压在心口的闷气才出。

    之后，那条线没有再被划上，但同桌对她更为冷淡，

    暑假到来，她又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客厅的窗前，盯着院子里那棵老树看。

    对面人家的屋门打开，林屿走出来，手里握着一大把橘子味的棒棒糖。

    她笑了起来，三两步跑出屋门。

    夏天被染上了一层橘色的甜蜜，她一边吃糖，一边赖在林屿的身边，和他一起捡地上的枇杷果。

    捡了几个，她就没耐心。外面有喊林屿出去打篮球，他应了一声，把手里的果子收起来，许晏辞赶紧说要一起，他没拒绝。

    她总是像是一只小小的拖油瓶，跟在林屿身后。

    林屿把她安排在看台，给她买了真正的橘子汽水。冰冰凉凉，还冒着冷气。

    她看向远方，夕阳渐至。

    夏天的夕阳也是橘红色，绵长的云线翻卷在热浪之中，天地宽阔，她又隔着远远的距离，看操场那个人。

    十八岁，她如愿和林屿考入了同一所大学。

    入学那天，下了一场大雨，操场上的草坪变得不平整，有一些地方凹陷下去，积了很多水。许晏辞收拾好了宿舍，去找林屿。

    她踩在草坪上，水花四溅。她表情轻松，身子也轻盈。

    伞外，雨丝在路灯的光下呈现一种白色，她忽然停住，看到有人正在走过来。

    等林屿靠近，她才看到，他一侧身子都已经湿了。

    暑假里他晒黑了许多，雨水顺着他的手臂滴答滴答蜿蜒而落。

    那一瞬间，她牵住了他的手。

    林屿就是梦到了这一天。

    她的手指很凉，轻轻搭在了他的手掌间，雨水从他与她的掌心钻过，然后被她纂住，他没有挣扎，浑身僵硬，之后在天幕的一道闪电划落后，他笑起来，笑声与轰隆后至的雷鸣声混在一起，那天的天气真的很不好。

    他大半张脸被天际闪动的炽亮照清。

    更多的雨水打在身上，风一吹，很冷。

    但心情却炽烈。他无法忘记操场边，许晏辞举着伞朝他跑过来，坦荡又肆意的模样，也没办法忘记那一天雨水中的欢愉。

    梦中的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什么画面割裂了这一切，天地间的雨幕在收缩，地上的雨水在倒流，冰冷的时光中，一道惊雷再次滚轮。

    他一抬眼，就看到了许晏辞冰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