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距离江城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名叫“玉米村”的村落。

    玉米是根据当地方言音译。

    这个村子既不种植玉米，也不喜欢吃玉米。

    极光的项目是一种传承。

    高等的实验永远不会一蹴而就，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而实验的名字会随着主理人的变化而变化。

    到了林屿这里，实验被取名“极光”。

    林屿喜欢极幕天上闪耀的光芒，像是绿色的冰川。

    从最开始，实验废弃的材料就是运送到这座村子销毁。村子因此拥有了属于他们的生存法则，每一位村民都获得了一份比之前收入要高的工作——负责起接应、看护和搬运这些废料的工作。

    废料中含有毒素，实验室给受雇的村民发放了制服，并提供了一段时间的培训，定期还会过来检测安全状况。实验延续至今，这个村子也一直存在于如今。

    赵酒就是从这个村子里出来的。

    小县城昏暗的酒馆里，赵酒静静盯着面前冒着冷气的啤酒，杯壁上凝结了一层水汽。远处舞台上有乐手正在唱着调子缓慢的歌。、

    不经意间，他的手指颤动了一下

    许晏辞察觉到他情绪有些波动，但没有回应。

    这男人刚刚缀在她身后，用宋老板做威胁，把她带到这样一个地方，她实在很难放松警惕。

    她一直在默不作声忍耐，直到这男人再没开口，她才忍不住问：“你说完了吗？”

    男人微抬起眼：“我没想到，那个姓宋的会查到我们村子来。”

    许晏辞一怔。

    “我们村为了切段和外界的联系，放弃修路资格……大片田地荒废，都长起了那么高的草……”赵酒喃喃：“那么一个地方，那个姓宋的居然也能查过来。”

    “不会的。”许晏辞说，“宋老板没那个能耐，你在骗我。”

    赵酒说：“我没有骗你,他是自寻死路。”

    “不过。”男人又说，“他也怕死，不肯透露分毫，所以他现在还能活着，但为了我们的安全他还不能走。”

    他指了指许晏辞面前的杯子：“喝完它，我带你去见他。”

    冰凉的酒水顺着喉咙漫入，许晏辞毫无犹豫，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喝完胃里有些发凉，她压住那一口寒冷凉，催促赵酒说：“走吧。”

    赵酒把一张一百块的钞票压在杯子下，起身离开。

    外头夜色正浓，县城里到了晚上，大部分店铺都关了门，只路边几盏孤零零的路灯。树影和夜幕纠缠，四处静悄悄，走在路上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若有若无的风声。

    许晏辞垂着头，数着自己的脚步。

    忽然，赵酒停住。

    风扬起一片衣角，许晏辞抬手压下，一抬头也看到了远处的人。

    远处的背影清瘦挺拔，白色t恤黑色长裤，肩背落拓。

    这背影实在和林屿很像。

    许晏辞知道自己被骗，但来不及做出其他动作，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罩在了头上，她挣扎着想要挣脱，但胳膊上猛然一痛，一管麻]醉药、剂毫无防备刺入手臂，很快她就沉入梦境。

    再醒过来，是在单独的一间房间内。洁白的墙壁，白色的床单，桌上放着她的工作证，和一份劳务合同。

    许晏辞：“？”

    她揉了揉太阳穴，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但她仍然可以下床走到桌边拿起来那份合同。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看懂上面的字。

    这是一份有关于她的劳务合同。

    雇佣她的人居然是……白柳。

    “啪”的一声，许晏辞把东西扣在了桌上。

    她已经很多年没再从事过助理这项工作。现在仍然不想再继续工作，尤其是看到那么一点微薄的底薪。胸口气血翻涌，她直接推开了房间的门，按照走廊的提示，找到了主实验室。

    和她猜想的一点也没错，这个地方和极光的布局一模一样。

    实验室内，仪器都没有打开，安静地沉睡在阴冷的空气中，白柳裹着一件外套正窝在小沙发上打盹，听到声音，他略微掀开眼皮。

    许晏辞：“你什么意思？”

    他表情慵懒，眼皮又合上，道：“让你自己挣赎金。”

    许晏辞：“？”

    白柳说：“宋老板应该值个几万吧，你每月月薪两千，挣够了，我就把宋老板给你。”

    许晏辞：“你知道你在犯法吗？”

    白柳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明天河里找他，或者给我打工，你自己选。”

    许晏辞：“……”

    白柳：“那就给我打工吧。今天没穿实验服擅自进入，危险，扣两百。”

    许晏辞：“……”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默默退出来，随着大门合上，她盯着那条关闭的缝隙，忽然很想念林屿。

    她按照记忆走到走廊尽头的仓储间，从货架上拿下一件实验服。然后仔细穿戴起来，她身上还穿着病号服，她把宽大的衣摆扎进裤子里，然后提起实验服，伸手拉好封锁的拉链，再系上扣子。

    动作娴熟，仿佛做过千万遍，她本来以为时间会冲淡一些事，但这一刻往昔的回忆在这一系一扣间疯狂回灌，那些被隔绝的日子几乎近在咫尺。

    人类的构造就是如此奇怪，随时随地就会溺毙在往昔中。

    等她穿好了衣服，她离开这里再次去主实验室找白柳。

    她并不知道林屿和白柳之间的恩怨。

    但是，从赵酒的话里，她却慢慢琢磨过来，植物奶的生产工厂应该就藏在那座村落的附近，为了绝对隐蔽，村落放弃了修路，逐渐消失了踪迹。那里就成了实验绝对的大后方，大片耕田荒废成荒野，及腰高的荒草，都适合藏匿工厂。

    这一切，林屿都知道么？当初他是极光的主要负责人，村落的秘密想必他也知道。

    许晏辞试图晃走脑子里这些奇怪的想法，但越来越深的怀疑涌现，刚才赵酒的话里，似乎还有对实验室的一些怨恨。

    她再次打开了实验室的大门。

    内置密码没有改变，还是极光建立的时间。

    白柳仍然窝在沙发上没有动。他似乎睡着了，胸膛正在有规律的起伏。

    许晏辞安安静静站在门口。

    他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林屿知道这一切，默许了这一切？他其实一个坏人。

    如果真是这样，她也要责怪林屿么？

    短短的一分钟，许晏辞想到了很多事。

    白柳明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窝在这里打盹，就可以让她分心去怀疑林屿。

    许晏辞垂下眼不想再言语。

    五分钟后，白柳从沙发上起来，他盖在身上的外套滑落在地，他愣了一下，然后俯身去捡，胸口口袋里的东西就在此时“当啷”一声掉落。

    是带有极光标志的胸牌。

    标志旁边刻着一个名字。

    白柳很快捡起，但许晏辞还是注意到了——胸牌是她最熟悉的东西，无论是长度还是标志的形状、位置，都像是本能一样熟悉，刚才短短一瞥，她已经大致判断出胸牌上的字。

    是三个字。

    那种长度只会是三个字。

    白柳的胸牌为什么会有三个字，那个胸牌是属于谁的？

    他先用指纹解锁了权限，之后打开了照明灯，然后其他镶嵌在墙壁上的灯管也慢慢亮起，游鱼包裹了这里，连空气都慢慢变得胶着，许晏辞检查了电路，走到离她最近的一座庞大的仪器前，按下了启动。

    启动需要联合键的操作，她不再分心，专注地盯着那些按键。

    白柳抱臂站在一边看她。

    等那台仪器完全启动，中央屏幕也亮了起来，只是没有接入数据，有三块分屏呈现出黑色。

    白柳问：“你知道极光到底在研究一样什么东西吗？”

    许晏辞说：“一种拟合细胞？”

    “嗯。”白柳说，“这种拟合细胞拥有模仿的习惯，可以在三年内，完全变成它所接触的一个简单的细胞。”

    “这是极为艰难的实验，需要持之以恒的决心，但是极光的负责人林屿，却没有这样的耐心。”

    许晏辞下意识否定：“这不可能。”

    林屿为极光耗费的心血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许晏辞甚至白柳的话很可笑。

    白柳说：“给你三天时间，你会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许晏辞走到中央屏幕前，暗下去的屏幕正在不断变亮，数据不断循环漂浮在屏幕上，像是海面上浮木，她试图抓住一段。

    白柳复制了极光一个阶段的所有数据，甚至还原了当时的实验现场，一切都那么熟悉，但许晏辞就是想不起到底是哪一时期。

    她默念着那些数字，试图从脑海里的记忆里调动出来。

    当初在极光工作时，她属于边缘人物，很多事情她都没有参与，但她很清楚，这曾是她参与的部分，她对数字很敏感，尤其是这些花费了大量时间记忆的数字，她不会弄错。

    白柳复原这些花费了很长的时间，那些细小的、被淘汰的数据也被还原了出来。

    许晏辞默念着，忽然，在看到一串数字后，她猛然停下，转头——白柳眼里涌上一些认真神色，许晏辞蹙眉，同时心脏狠狠跳动了一下。

    白柳再次重复：“你有三天的时间可以慢慢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