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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相互试探

    长安城。皇城内,浮华宫。

    玉琦公主出嫁之后,怡嫔伤心了好一阵,茶不思、饭不想,下巴都熬尖了,皇帝心疼不已,一道圣旨抬高了她的位份,升作怡妃,宫殿的一应物品也都高了一个档次。

    怡妃坐在宫殿中的梨花楠木椅上,合着眼眸,享受着一左一右两位宫女侍弄着指甲。桃粉色的蔻丹涂抹在她指甲上,愈发趁得她的十指柔美纤细。

    大宫女瑶娘走了进来。怡妃慵懒地动了动身子,两名宫女立刻会意,起身告退。

    瑶娘将袖中藏着的字条展平,递到怡妃面前。

    ——“玉琦公主无恙,圆房恐迟。盈雪病重。”

    瑶娘躬身,附在怡妃耳边悄声道:“灵儿那边来消息,那谢侯爷看着倒是好说话一般,实则疑心重得很,公主嫁过去这么久了还未圆房。奴婢想着,是否要在盈雪夫人那里……”

    怡妃将字条递回瑶娘手中。

    “瞧着是块软骨头,实则里子硬着呢。本宫还以为她好拿捏呢,没成想倒是有些麻烦。”

    “怎么会?她再怎么样,也就是个庶出的小姐,若不是娘娘一番苦心筹划,她这辈子也不过随便嫁个人草草了事,哪能有这般好的姻缘呢。”瑶娘将字条放进小香炉,借着火苗点燃,又回到怡妃身边,替她按揉着肩膀,“骨头再硬,也架不住盈雪夫人的身子弱。咱们有这么大个把柄在手,不愁她不听话。”

    怡妃问:“人找好了吗?字迹仿得如何?”

    “找好了,娘娘放心。”

    怡妃抬头,看向窗外。绿影倥偬,已是入秋之景。

    “盈雪的身子也就这一年半载了,本宫倒也当大发慈善一回,先不动她。你传信过去,让她识相些,劝劝她闺女,对她、对咱们都没坏处。”

    “是,奴婢明白。”

    长安城郊外,巷子村。

    这个村子只有数十户人家,沂水而居、种植瓜果蔬菜,偶尔到长安城中去换些物什。

    付绮月失踪之后,盈雪忧思过度,几度昏迷。付夫人将她送出来后就再也没管过,大夫来瞧过两回都是摇着头走了。直到怡妃派人去盯着盈雪,请了别的大夫去诊脉,又花重金购置了许多名贵药材,盈雪才缓了过来,只是终日郁郁寡欢。

    那是付绮月失踪后的第二十五天。

    盈雪从混沌中挣扎过来。屋子里站着几个眼生的仆婢,为首的嬷嬷告诉她,女儿被贵人相中,娶了做夫人,只是现在有不便之处,不能亲自来求娶,故而请盈雪夫人见谅。

    盈雪十七年来久居后宅,绝非不知深浅之人。少时在姑苏尚未梳拢时,也知道豪门贵族喜欢暗藏姬妾,清白姑娘家被掳走,一夜过后,即便报官也只能吃大亏,要么此后安心被人藏着,要么死路一条。这样的事,长安城中亦屡见不鲜。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的女儿竟然也步了他人后尘。

    付昆是正经的朝廷五品官,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敢在天子脚下掳走朝中大臣的女儿?是政敌?昔日仇家?……

    盈雪思索着,咳嗽了好一阵。那嬷嬷替她拍背,柔声劝慰:“夫人不必担心,七小姐这回是真的好姻缘,您还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免得小姐放心不下您。”

    侍女端来一碗药,跪地呈上。

    “夫人尽管放心,奴婢们不会对您如何。有那位贵人罩着,您和七小姐都能安安稳稳的。” 嬷嬷接过药碗,送到盈雪手中,笑意使得她的脸上皱纹都皱在一处,“您喝完了药,写封家书给姑娘,也好让她安心。”

    在几人尽心伺候下,盈雪的身体慢慢有了好转。九月中旬,那一封家书被加蜡封好,送往西北。

    ————

    金秋十月,本是丹桂飘香的好时节,在这极西极北之地,却见不到那般的好景致。

    午后睡醒,付绮月正坐在院子里的长廊中,看着庭院里栽种的小树发呆。管家说这是一颗小杨树,西北之地贫瘠,杨树不喜湿润,又有保佑平安之意,故而侯爷特地命人挪了一棵树种放到后院里,将来长大了既能遮阳又能固沙。

    灵儿端来了每日的汤药。

    除去在赶路时候,付绮月能偶尔以身子不适躲开几回,这汤药是源源不断的每日喝上三回,喝得她嘴里发苦,还有苦说不出。

    先前谢麟问了起来,付绮月借口说自己月事不调,必须喝药调理身子。谁知道谢麟顺势得很,直接来了一句:“既然夫人身子不便,那就好好养着,咱们来日方长,急不得。”

    付绮月之前一直有些心惊的“圆房”一事,就这样被他轻飘飘地搁置了下来。当时她是有些羞臊的,但是一过了那个劲儿,也开始没事儿人一样了。

    ——就算灵儿怎样催也是没法子的,毕竟她总不能把谢麟绑在床上吧?她拉不下那个脸。

    “贵人”绑走了她母亲,只要她不做出出格的举动,她相信母亲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她得赶紧想个两全的法子,保全自己和母亲的性命。

    谢麟身居侯爵之位,又官至大将军一职,军务自是多如牛毛。平日里吃住都在军营,也就成亲之后,顾着她“公主”的名声回府居住。毕竟不论如何,皇帝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日子一天天含含糊糊过着,转眼到了十月底,长安再次传来消息。

    ——盈雪病情加重。

    这一次,盈雪的家书短了许多,字迹也略显潦草。纸张有些皱,透过薄薄的书信,付绮月好似看见了母亲拖着病体在灯下给自己写信的样子。

    她一定很痛苦。可身为女儿的自己呢?又能做些什么……

    灵儿站在一旁,冷漠地端详着付绮月的脸色。好半晌,她从袖中拿出一张药单子,递到付绮月手中。

    “公主请看,这是长安城中最好的大夫给盈雪夫人看诊之后写的单子,贵人寻人摹了一份。”

    一张轻飘飘的药方单子,上面写着的都是名贵的药材—— 霍山石斛、首乌、茯苓、野灵芝……母亲常年病着,付绮月也略通药理,一眼便知价格不菲。

    “那边来了消息,说眼见着要入冬,盈雪夫人身子越发不好,付家又不管不顾……”

    听这话,付绮月还有什么不懂?从前在付家,她们母女俩就受尽冷落,更遑论此刻,付昆又怎会过问。

    不过是那贵人眼见她在西北没尽力做事,拿盈雪的性命来敲打她罢了。

    付绮月平息了片刻,将那单子放回灵儿手上:“灵儿姑娘,贵人自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一个小小的姨娘,贵人不过就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能费多大劲儿呢?还烦请姑娘传信回去,我在此处一定尽心尽力。”

    灵儿不紧不慢地将单子收回袖中,轻抬眼皮,笑意不减:“贵人自是知道您的难处,也不想逼得太紧。只是朝中如今也不大稳当,公主还是多多尽心,对自己、对家人都好。”

    “我明白。”付绮月点头,“今夜我再去书房一趟。”

    书房重地,历来不许擅入。成亲之后,谢麟对付绮月开了特例,允许她经过通报、搜身之后再进。

    傍晚,付绮月在小厨房中亲手倒腾着点心之时,另一边书房之中,谢麟召集了几个亲信,正在点灯议事。

    谢麟攥着手里的情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收集来消息的下属——

    “你确定?付家七小姐是失踪了?”

    “千真万确。”那下属恭敬回,“这消息来之不易。探查的人来报,付家的五姨娘不知为何病重,以至于有些神志不清,日夜啼哭,惊扰了四邻。付夫人对外宣称五姨娘带着七小姐回了姑苏探亲,但我们的人并未探查到任何有关她二人出行的消息,故而之前断定是因后宅争宠之事,五姨娘遭到大夫人厌弃,这才被挪到了城外庄子。只是那七小姐实在蹊跷,付家的下人说,七小姐向来安分守己,每月除了固定的日子出入付府买药材之外,其余时间都待在府中。”

    谢麟坐在书桌后,漫不经心地翘着二郎腿:“只是买药材?”

    “还去城中有名的绣坊铺子典当绣品,有手帕、香囊之类的,都是女儿家用的东西。药材也是常见的补气血的药材,那大夫也探查过,并无不妥。”

    谢麟问:“付家七小姐典当过的东西呢?”

    下属立刻递上一个香囊。

    香囊阵脚细密,上头绣着一只扑蝶的狸猫,透着一种闺阁女子少有的心灵野趣。谢麟用手指细细感受香囊的一针一线,问道:“她最后一次典当绣品,是什么时候?”

    “是八月初四那一日。绣坊的人亲眼见着她走了出去,但巧的是那日没有邻居瞧见她回家。她的贴身侍女,一个叫扶兰的丫鬟也不见了。后来跟着付家的人去了五姨娘所在的村子,那里派了五六个家丁值守,里头却只有一个老嬷嬷和一个侍女伺候,经探查,那侍女就是跟着七小姐一同长大的丫鬟。”

    这许多弯弯绕绕,寻常人或许也就是处置个不讨喜的妾室,但是这方式就有些奇怪了。付家五姨娘身子骨不好,在药材上动手脚,远远比将她挪到城外庄子熬着要省心省力得多。除非,他们有所忌惮,不敢下手。

    那这五姨娘究竟有何特别?七小姐又去了哪里?

    “属下听闻,那五姨娘本就出身风尘,当年就是跟了付家家主来长安,一心想要攀高枝的。或许,这七小姐也是……”

    谢麟蹙了蹙眉,打断他:“慎言。”

    “是。”

    “未知全貌,怎可随意定论?这姑娘身世可怜,堂堂一个官家小姐,沦落到卖绣品的地步,她若要逃,又能逃去哪里?你当长安城是你家院子?”

    “属下妄言了。”那下属的头低得更低了。

    “罢了,此事到此为止吧。乱世之中一个姑娘家不见了踪影,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咱们就积点口德吧。”

    就在这时,门外的侍卫敲了敲门。

    “侯爷,夫人求见。”

    谢麟有些意外。

    自从有次,他叮嘱过她不必再来书房送吃食之后,她就没来过了。半个月过去了,没成想她又来了。

    谢麟对女人一向是没什么耐心的。从前打仗的时候,在战场上救下的妇人,他也从不安慰,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他习惯了直截了当、手起刀落,不喜欢跟人弯弯绕绕地说话。他听说长安贵女都崇拜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所以在起初,他故意在付绮月面前展现出自己顽劣的样子,想让她知难而退,别再靠近自己了。谢麟不禁心想——这法子效果这么短暂。

    虽然内心有些不大情愿,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见人。

    “让她进来吧。”

    随着书房门一左一右打开,付绮月走了进来。还是上次的茶盏,这次不同的是,糕点换成了桂花糕。

    下属见到她,都有些愣了。大婚那日短暂瞧见过玉琦公主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二次看见公主真容,距离近了,才越发觉得公主与边境女子生得格外不同,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谢麟咳嗽了两声。下属们立刻低头、抱拳,向付绮月匆匆行了个礼,一个接一个抢着跑了出去。

    付绮月见众人一副老鼠见了猫似的,有些疑惑不解。她将东西放在书桌上,挽袖摆放整齐。

    “侯爷,这是妾身今日新做的桂花糕,是长安城有名的糕点。妾身也是第一次做,您尝尝吗?”

    这样的糕点,她自然是未曾尝过的,只不过是在灵儿的指导下才成形。好在她自己试了,味道还算可口。

    谢麟转头看去,只见付绮月站在桌前,桌案上的烛火照在她的身上,衬得她那一张笑脸愈发温和、柔美,如同月下的仙子。

    他点点头,拿起一块黄澄澄的桂花糕,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有些惊讶。

    “这次甜度刚刚合适。公主,手艺不错啊。”说着,他又囫囵咽下了第二块。

    付绮月端着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摆出柔弱佳人的模样:“侯爷喜欢就好。上次侯爷说起绿豆糕,我本想做一回甜的给侯爷尝尝,可如今天儿也冷了,绿豆糕终究太过寒凉。巧的是前几日有一支从长安来的商队,灵儿顺手买了几罐干桂花回来,我便想着西北之地难种桂花,侯爷也许没尝过,就斗胆试了试。”

    “嗯。”他回应,“确实不错。”

    ——这人,是在讨好自己吗?

    谢麟心里暗爽,脸上不动声色。他抬起头,目光炯炯:“这桂花糕,是长安城哪家茶楼的点心?”

    他的语气随意,付绮月却明显感受到了来着他眼神里的阴冷。

    “回侯爷,这是长安城聚峰楼的招牌点心。聚峰楼最拿得出手的点心,以四时为令,专做花糕。譬如春日桃、夏日莲、秋日桂、冬日梅,依时令辅以独家工序,在长安城中极其抢手。”说着,她微微低头,做出羞涩的模样,“妾长在深宫,托母妃的福气,也尝过几回,觉得十分可口,便跟着厨子学过,只是不厨艺不精,让侯爷见笑了……”

    谢麟蹙了蹙眉头,移开视线,似乎不大耐烦听她继续讲,打断她的话:“公主身份金贵,日后这些小事还是留给你家下人做吧。我怕伤着你,回头陛下和怡妃娘娘要拿我问罪。”

    他看了眼碟中还剩下的两块糕点,语气有些冷。

    “以后无甚要事,不要再来书房。派个人来传话即可。”

    说着,他便准备起身出去。

    付绮月有些难堪,但这一刻,她鼓起勇气,攥住了谢麟的衣袖。

    她仰着脖颈,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声音小小地:“侯爷,我们……不分房睡,成吗?”

    谢麟不解,看着她。

    “我……怕传出去,不好听。”她声如蚊蝇,似乎还有些委屈,“不必每日,偶尔一两回就好。”

    谢麟觉得有些好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他说:“你贵为公主,谁敢胡乱说话?让我听到,本侯拔了他的舌头。”

    “可是……”付绮玥脸红了,“可是我们还没有……”

    饶是谢麟一根筋得像块木头,此刻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哪里是说分房的事,她分明是怨怪自己没有碰她。

    谢麟很是不解。

    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女孩儿并不是心甘情愿地嫁给自己的。在皇帝生出下降公主的念头时,后宫里面闹出来的动静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在婚事定下之后,玉琦公主更是闹得厉害,皇帝一气之下还关了她禁闭。

    这样一个像琉璃一样的脆弱女子,谢麟自然是打不起但躲得起。皇帝想要拉拢——亦或是说拴住自己,所以挑了个貌美的女儿嫁过来,他都明白,只是他看不懂眼前的人了。明明那般不情愿,现在却又委屈巴巴地来同他说情,她何必呢?

    莫非……

    谢麟转念一想,紧蹙着的眉毛往上扬了扬——

    “怎么?瞧着本侯爷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公主殿下——动了心?”

    听到这话,付绮月脸更红了,连带着耳朵尖和脖子都像煮熟了的虾子一样通红一片。

    “我……”

    谢麟脸上的戏谑就端了几秒,立刻收了回去。

    “不好意思啊公主殿下,本侯爷对女人——没、兴、趣。”

    说完,他甩开付绮月的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付绮月愣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

    难、难不成,这传言中威武的定北侯——竟然是个断袖?

    这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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