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日午后，姜至无意（特意）绕进顾斯阳的院里，透过窗缝瞥见泛着寒光的盔甲，她才慌张起来，意识到战事还在继续。

    花城实在太过安逸，这份平静是顾斯阳特意营造的假象，姜至清楚，也明白暗流底下潜藏的危机，只是她习惯了逃避，如今却不得不正视起来。

    顾斯阳言明此刻前方更需要他，即日起他便将随萧启进入启明军主营。

    姜至顿时一惊，前些日子闹得不愉快瞬间消散，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忙碌起来，东跑跑西窜窜，一会盯着厨娘们备干粮，一会又冲进厢房亲自准备出行的包裹。

    她晕头转向，却又不知自己做成了什么，最后还是按着心意，搬个小马扎蹲坐在院里，染黑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在书房里处理公务的顾斯阳。

    等人忙完了，她赶忙整理鬓发，捧着碗清暑的绿豆汤迎过去。

    顾斯阳和她再三保证自个不会出事。

    可姜至还是难掩忧色，虽然命书里写明顾含朝寿终正寝，可此刻的顾斯阳已经不再是顾家二公子，那么他的命运究竟如何她根本就不知晓。

    战场上刀剑无眼，姜至想到马安山，想到姜远达……在这个朝代，人要没了就真的没了，她怕顾斯阳会出事。

    于是这几日只要一得空，她就搬着小马扎跟紧人。

    而这可把顾斯阳高兴坏了，嘴乐得就没合拢过，这可是难得的甜蜜啊，有心爱之人相伴，更何况姜至是很少会如此缠人的。

    后就在姜至打算亲自下厨操刀，为小顾准备大餐好好犒劳一下，隔壁院派来个丫鬟，说是有人相邀，单名一个湘字。

    大片的百日菊在骄阳下热烈绽放，绯红色紧紧簇拥着百花丛中最为娇艳的女子。

    领路的丫鬟退守到一边，姜至唯恐惊扰了什么，屏住呼吸，放轻脚步缓缓上前。

    “你来啦。”萧湘揉了揉额角，笑容勉强，“近日不知为何，困倦得厉害，总是提不起劲。”

    姜至：“要不要去找大夫看看？”

    萧湘摇头，恰巧此时外袍从摇椅上滑落，露出一个微凸的小圆肚。

    姜至瞪大双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瞥了一眼又一眼。

    妈呀，那是吃胖了吧，是吧……

    萧湘瞧清人的小动作，对上那双不停提溜转的眼珠子，她不知想到什么，抿唇偷乐：“要来摸摸我肚里的小崽子吗？”

    姜至还在蒙圈中，但下意识抬起了手。

    萧湘挑眉，动作极其迅猛地蹦下躺椅，连跳两下来到她前头。

    周遭一圈人被吓得胆战心惊，丫鬟婆子们面色惨白跪倒在地。

    “你你你，悠着点啊大哥。”姜至赶紧小跑过去接人。

    萧湘语气淡淡地道了句无事：“小崽子的命啊，可硬着呢……”

    她一下又一下摸着肚子，看似温柔，姜至却觉得那里头全然没有喜悦，似乎掺杂着说不上来的怨，亦或是其他。

    日头毒辣，仅仅只是在外头站一会功夫，姜至便全身冒起虚汗，可搀扶住萧湘的手却时刻都感觉冰冰凉凉，仿佛握住了一块不会化的寒冰。

    萧湘将她领进屋内，屏退众人，说是要与小妹讲些体己话。

    她真的把我当成妹妹了吗，姜至不禁有些神游。

    二人刚歇下，圆凳都还未捂热呢，外头突然传来丫鬟的请安声，是萧启来了。

    姜至抿了口茶正准备起身请安，萧湘莫名奇妙地拉扯住她的衣袖，不管三七二十一死活就要将人塞进橱柜里。

    姜至不愿，她又不是贼，搞得自己来偷人一样，这么心虚。

    可架不住萧湘再一次动用求人的高超技巧，低声啜泣着说什么要是被兄长知道自己与外人接触，她就又要被关起来了。

    姜至不解，大为不解。

    也就这么几秒的迟疑，失去了见光的机会。

    萧启：“就你一人了？”

    萧湘：“不然还能有谁，我还能见谁？”

    大热天的，缩在木柜里狂翻白眼的姜至：造孽啊……

    此时她还未曾预料到事情的严重性，要是早知当初，她一定死也不踏出家门半步。

    萧启冷眼：“湘，你莫要再无理取闹了。”

    萧湘撇嘴：“哥哥又说胡话了，我有什么资格闹呢？”

    “阿湘，你要明白，我的心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如今大业将成，实现父王遗志指日可待，我也因此不得不要和那些女人周旋……”萧启语气放软，却强硬地掰正萧湘的头颅，自觉深情地说，“你信我，等我们的孩子出世，他将享受无尽的荣耀，我们……”

    萧湘毫不留情扭头，一巴掌将男人的手扇落，转身回句：“这都不是我想要的，兄长若真想成全我，就放我离开吧。”

    此话一出，彻底惹恼萧启，他眼底盛满了狠厉，萧湘被牢牢禁锢在他怀中：“你永远都离不开我了……”

    “你这孕育着世间最尊贵最纯净的血脉……就算出了意外也无妨，我们可以重新创造……”萧启情人般的柔声细雨，却好似一条阴狠的毒蛇，直直地钻进萧湘的大脑。

    明明是三伏天，她却如坠寒冬，身子随着男人在她腹部的抚摸而打颤。

    好半响，萧湘才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哥哥，你就这般喜欢□□的感觉吗，若是世人知晓你的面目，他们会不会和你一样兴奋，觉得刺激非常？”

    哦吼，满头大汗一动不敢动的姜至听后疯狂搓手：确实刺激，刺激极了啊。

    萧启大怒，再无顾忌，直接将人甩到了床榻上，欺身而上。

    萧湘立马尖叫，恶声咒骂。

    姜至伸出试探的脚脚，不过很好，还不用她出手，萧启自己就华丽丽萎了。

    姜至彻底凌乱，她分不清他俩究竟是何关系。

    滚烫的泪水滴到手背，终于意识到自己又做了惹人厌烦的事，萧启抖了下手，再无先前暴戾模样，他额头青筋暴起，克制地将人拥在怀中，侧过半边身子小心翼翼地吻去萧湘落下的每颗金豆豆。

    他跪在床榻上，任由萧湘肆意拍打，直到金簪即将迎面袭来，他才抬手拦下，顶着满脖子血痕，丢了句好好反省便抽身离去。

    什么哭喊、谩骂声通通消失不见，连空气都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陷入一片死寂。

    好半响，姜至才从柜子里滚出来，她眼神复杂地看向那个端坐在方桌上，悠哉地喝茶润嗓的女人。

    萧湘笑得一脸灿烂。

    姜至面无表情地转过脸，彻底对美人封心所爱。

    “你故意让我知道这个的。”她啧了一声，异常肯定道，“为什么？”

    “怎么，不好玩吗，阿至妹妹不愿听听这位众人口中正义凛然的殿下有哪些密辛？”萧湘转着茶盏，垂下眉，嘴角勾起恰好的弧度，“也是，单纯善良的阿至妹妹怎么能被这些污了眼……”

    她如前次一般，用尽全身气力拉扯过姜至，晃了晃胳膊甜甜地恳求道：“阿至妹妹，你一定不会忍心看姐姐痛苦吧，这是□□，为世人所不耻，我真的受不了了，我好想逃离这里……难道你要看着你们支持的这位未来君主一错再错吗……阿至妹妹，我只有你能帮我了……”

    早已习惯女人变脸速度的姜至毫不犹豫选择拒绝：不，我不行，我不配，我哪能帮到您啊……

    “嗤。”料到会如此的萧湘松开了她，不再废话，立即转换策略，说是自己困守在这一方天地，寂寞难耐，要人陪聊。

    姜至拔腿就要跑，下一秒被再次尖叫的萧湘拦住。

    “儿啊，我血脉高贵纯净的小崽子，若你此时此刻出了意外，我该如何向兄长交待？”她这话喊的抑扬顿挫。

    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的姜至含泪坐好，边愤愤地盯着这家伙，边用力咬下一大口糕点。

    当年萧湘只是王府众多庶出姑娘里的一个，哪够得上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嫡次子萧启，二人即使相见也只是萧湘隔着众人在弯腰行礼。

    结果到了身在皇家的福气半分没落着，碰上了成王出事，她被发卖到教坊司。

    教坊司的规矩，年满十二便要去见人了。

    萧湘不愿，所以当一个自称是成王旧部的人找上门来时，她甚至自贴身家，与那人拼拼凑凑从教养姑姑那把自己赎了出来。

    男人说当初便是他将萧湘的姨娘献给成王，而萧湘与她娘长得并无一二，他打第一眼见到萧湘便认出了她。

    萧湘在听到男人承诺会善待自己，或者寻个好人家还了她自由身时，尽管半信半疑，她却还是欣喜若狂。

    自诩清廉的男人说他这些年为人本分，断不能叫他人知晓自己与教坊司的姑娘扯上关系，更甚是反贼之女。

    萧湘被藏于深巷之中，穷得响叮当，每日啃个干饼果子裹腹。

    男人惧内，却生着颗爱偷腥的心，开始时对萧湘还算恭敬，日子久了，想尽法子要占便宜。

    萧湘不从，可卖身契还被人捏在手心里，她告诫自己要忍耐，搜刮身上的铜板向走街串巷的小贩买了根糖葫芦，送与隔壁家调皮的小孩。

    小孩还算伶俐，寻着机会给男人的发妻传了口信。

    可这位发妻不仅极善妒，还爱打人。

    萧湘受罚，和男人彻底撕破脸。

    二人起争执之际，萧湘趁男人情迷时取下金簪正中靶心。

    鲜血直流，他一命呜呼，她慌张逃窜。

    男人发妻的娘家在官场上有些势力，疏通打点了一大批官兵，誓要将害人的狐媚子缉拿归案。

    萧湘无处可躲，唯一可逃的地界只剩下了朝廷的三不管处——荒州。

    在那她遇见了一位少年郎，鲜衣怒马，肆意昂扬地畅游人间，所到之处，濯濯童山都化作了悠悠青山。

    他将几乎奄奄一息的萧湘捡回了家，在那有他的亲人、兄弟、朋友……

    萧湘头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

    在夜里他们偷溜出门跑山时，皎皎月光如银河水，自九天倾泻而下。

    少年郎冲星空高呼：“我齐嗣，将来要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大将军！”

    青青草地上的另外两人听到此话，乐个不停，尤其是萧湘，笑得格外肆意。

    萧启呆呆地望着女子晶莹如玉的面庞，直到被人推个踉跄，他才回过神来，双耳通红。

    只是在场的几人都未曾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阿启，你将来要做什么？”齐嗣一把揽过萧启的肩头，爽朗大笑。

    “未曾想过。”萧启撇开他的手，低头淡淡地回了四个字。

    “切，我看你个闷葫芦就是不想说嘛。”齐嗣也不恼，转头问向萧湘。

    对上那双装满了星星、闪闪发光的眼睛，萧湘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愿……愿得一心人，白首不分离[1]……”

    简单的一句话让两个男人纷纷挺直了腰板，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红了脸的小兔子。

    萧湘捂眼不敢再看，随机挑选一人小拳拳伺候，提起裙摆跑下山。

    那一拳似砸碎了萧启的心，叫他难以呼吸，源源不断的火焰澎涌而出，燥得他难以自持。

    也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叫齐嗣抢先追了过去。

    萧启吃味地怒瞪前方：来的时候就坐他的马，怎么回去了还没轮到自己。

    可惜天不遂人愿，三人打打闹闹才过几日，太平就不复存在了。

    在荒州称霸一方的财主派人来收粮，那年在闹大旱，再加上这破地界的土一半是泥一半是沙，本就不适合种植，几乎家家都颗粒无收。

    两方争执不断，收粮的不想空手而归，派打手到处抢掠，而萧湘的美貌又是最吸引人的。

    齐嗣不愿置之度外，他藏好萧湘后提着根棍就冲进了打手堆里。

    山上的洞穴黑布隆冬，野兽们混在暗处肆意吼叫，觊觎着在夜里散发莹莹白光的美味。

    萧湘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她被举着火把的萧启寻到了。

    萧启说齐嗣将财主的人打伤后狼狈逃跑，他的冲动给大家惹来了灾祸，官府正到处张贴布告通缉他。

    萧湘不信，可鼻尖萦绕的那股焦土味叫她认清了现实。

    房屋被推倒，女人在哭泣，小孩在尖叫。

    萧启牵着她狂奔，可荒州向来是个黑吃黑的地界，他们在一个小镇里被恶霸冤枉偷窃。

    萧启被几个壮汉压着双膝跪地，恰好有商队路过，替他们交了五两。

    区区五两，买下了他们两条命。

    萧启带萧湘到了主城。

    他们在街头看见被铁链锁住、任人挑选的齐嗣妹妹。

    萧湘望着那个曾为她端来一碗热粥的女孩，她心软了……

    心甘情愿地被萧启献给了那个大财主，换上一袭红纱，一曲舞毕，彻底了了因收粮闹的事端。

    虽然还是没能救下齐阿妹，那个小姑娘在被人买回去的路上，寻着机会撞墙死了。

    财主很是钟爱新得的玩意，夜夜笙歌。

    萧启短短时日便拉拢到几个得力手下，慢慢成为了财主府上的管事。

    后来也不知他打哪寻来一种粉末，萧湘将它掺进酒里，财主一饮而下，能彻底昏睡一夜，翌日醒来还咂摸嘴，觉得尝到了世间美味。

    只是打那起，萧启也夜夜溜进后院来。

    可东窗总会事发，被人随意堆在地上的财主悠悠转醒，抖着手恶狠狠地戳向萧启。

    他勃然大怒，正要张嘴，眨眼的功夫就被抹了脖子。

    萧湘掏出丝帕擦了擦溅到脸上的血，抬眼道：“快点处理掉。”

    萧启嫌恶地扔了刀，血次呼啦的，真脏。

    他们借口财主身子不适不便见人，尽管会有家伙生疑，但都直接叫萧启送上了西天。

    二人内外合力，仅用了两天的功夫，就彻底掌控了整个财主府。

    萧启以此为圆心，大肆发展自己的势力。

    等萧湘察觉到不对，俩人兄妹相认时，他们才发现为时晚矣，一切皆成定数。

    [1]引用自汉代卓文君《白头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