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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中心医院北楼。
单人病房内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迟烟头部绑着绷带,安静地守在程唤身侧。
上次出现在这里,还是驾考返程途中遭遇车祸受伤的时候。
她被抬上担架送进救护车,车身一路颠簸呼啸。
轰鸣声与心跳几乎融合在一起,震得她头脑发昏思绪混乱。
意识模糊间,迟烟睁开眼,看见了与她同坐在车上的程唤,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眼中的焦灼和担忧让人印象着实深刻。
而此时,他们位置互换。
程唤浑身伤口地紧闭双眼,她攥住他冰凉的手,终于对他当时的心情感同身受。
程唤伤得很严重。
手肘肌腱断裂,残破的瓷器碎片有的划过他的脸颊和脖颈,有的直接扎进肩膀。
手术和包扎进行了很长时间,许助理和小希在身旁劝了又劝,她才去处理自己的情况。
她后脑勺的伤势是最开始被黎妙打的,有一点挫裂伤,好在范围不大。
医生检查过没有颅内出血,只是轻微脑震荡。
迟烟很庆幸并不严重,处理完又守回到手术室门前,等到手术成功结束,医护人员将程唤推出来,她心中的担忧才终于打消。
彼时,迟烟默默凝视着程唤苍白的脸。
他沉睡很久,眼睫像黑色的蝶翼般不安地颤动。
看着看着,迟烟想起他曾在书房里睡着时的模样,也如同此时,仿佛陷入什么难捱的梦魇。
她不由抬臂握住程唤的手,用自己手心的温度去温暖他冰凉的体温。
视线一寸寸扫过他的伤口,左手留置的了可供长期输液的软针头,透明的液体顺着输液管慢慢地流进血管。
受伤的右臂包扎得严实, 肩膀和手肘伤口上的纱布被血液渗透,好看的右脸颊伤痕累累,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疤痕。
迟烟鼻尖发酸,眼眶渐渐蓄满泪水,像是无法控制,抹去了又掉下来,
她轻声对他说着话。说自己的歉意,说对他的感激,说那些曾经有过的言不由衷,还有初雪那天,她原本的答案……
情绪到深处,她抽噎着将额头埋进他的手心。
在这期间,程唤终于缓缓睁开眼睛。
熟悉的声线响在耳畔,他说:“别哭。”
她一惊,忙不迭抬起头,忍住眼泪看向已经醒来的程唤,瘪嘴问:“你怎么样,痛吗?”
病床之上,男人的脸色苍白而虚弱。
可在抬头的瞬间,他神色微变:“你的伤……”
“不严重的。”迟烟迅速回应,“破了点小伤口而已。”
“对不起,让你受到伤害。”程唤声音很轻。
见他自责,迟烟含泪摇头,说话时不觉带着哭腔:“这些伤不算什么,你的伤才更严重。”
男人扬起眉心,有些错愕地看着她流泪的脸,右手动了动,忍不住怜惜地抚上迟烟的脸颊,笑着安慰:“别担心,血能唬人而已,不怎么疼的。”
明明是故作轻松的话,可是他的声音疲惫,迟烟看他额角上无法掩饰的青筋和涔涔冷汗,心中更加难受,点点头表示回应,说不出拆穿的话。
“你今天……其实要来找我对不对?”他强撑着精神将期待的话问出口,神情格外温柔专注,带着一点点忐忑和希冀。
这样的眼神有许久没有见过。
简直恍如隔世。
迟烟不由心中生出酸涩的情绪,扶住他艰难抬起的手,小心放好输液管,坦诚点头:
“我在公仔里发现了你送我的生日礼物。中秋节送的……居然不声不响地藏了这么长时间。”
与项链贵重与否无关,而是她在看见那份不曾言明的礼物之后,霎时间恍然——他的心意和付出,总是这样隐秘而珍贵。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不欠她什么,反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帮她。
是迟烟太厌恶被欺骗的感觉了,一点点的风吹草动就足以让她成为惊弓之鸟,不敢再去听,去信,也忘了给他们坦诚相待的时间。
眼前程唤闻言轻笑,眼眸渐渐泛红,似是有细碎的光芒闪烁。
他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凝视着她的眼睛,只是想感谢她肯主动见上一面。:“真好,你愿意主动来见我。”
她眼眶发涩,尽量忍住泪水,郑重道,“我是主动要见你,我想要解开误会。如果你愿意和我讲,我会认真听。”
程唤怔了片刻,继而轻弯起唇边,眸子里疲惫尽消,闪烁着盈盈水光:
“如果我说,我此时此刻因为你为我哭而感到开心,会不会很卑劣?”
“……”
迟烟凝噎,隔着泪水看清了他泛红的眼眶。
他说:“迟烟,我听见你倾诉的话了。
原来初雪那天,本是我们的开始,真可惜,错过这么久。”
原来是他在她面前卑微过头,误读了许多细节,以为她真的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如果当初面对她的质问时,他能早点开口解释,那么他们之间大概也不会这么曲折。
程唤喉结滚动,终于下定决心,可是一开口,那些痛苦的回忆便如细长锋利的钢丝,将他早已伤痕累累的心脏层层裹住,泛着细密的疼。
“早该告诉你的,关于我的身世,关于程祁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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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唤本名为“焕”。
火字旁,意为:鲜明;光亮。
父母希望他生而光明,此生自由鲜活,无忧无虑。
在十岁之前,他曾以为自己会一直怀着父母的期许安稳幸福过一生。
可是一场意外大火,将程焕的父母夺走,他的人生就此颠覆。
那是场早有预谋的绑架和威胁,守株待兔般等在一家三口游玩回来的路上。
假装路人的青年兄弟利用父亲的善心拦车求助,明明说是借油修车,可悄悄在刹车和门锁上动了手脚,活生生将一家人逼向死亡之路。
车内窗门封闭无法拉开,车头无法制动,直直撞向高耸的山体。
在生死攸关的最后时刻,父母将年幼的程焕托出车外,给了他生的机会。
而父母所在的车翻倒撞毁,很快爆炸。
火势汹涌,浓烟弥漫。
凶手开车追上来,停在路边确认这“倒霉”的一家人是否死得彻底。
他们只看见烈火焚烧车身,谁也没有想到,年幼的幸存者躲在路边茂密的灌木丛后,听见了他们的对话,知道了所有真相。
原来这两人本是另有所图,在放他们一家开着故障车上路之前,曾向他的亲叔叔打过电话。
程焕的亲叔叔,他父亲最纵容宠爱的亲弟弟。
曾在商场上以卑劣的手段逼死了那对青年的父亲,他们的企业破产,家庭支离破碎,弟弟体弱哮喘,母亲癌症躺在重症监护室急需用钱,去求叔叔,却被保安直接赶了出去。
两人求财无门,起了坏心,谋划出这场阴谋,想要威胁叔叔交钱,去他们父亲的墓地上磕头道歉。
当年的寻城,谁都知道程氏兄弟无父无母,白手起家,相依为命。
凶手大概猜想:唯一的哥哥被拉向死亡边缘,任谁也会不顾一切地出面解救。
可是连手段龌龊的杀人犯都没有料到,那个人会这样冷血无情——
电话打了过去,那人正在开会,听完条件就将电话挂断。
兄弟一家的性命和几千万的大生意,他选择了后者。
他们说,他只在电话里回应了一句话:
“随便。”
随、便。
那时年幼的程焕趴伏在灌木丛后,被玻璃窗残片划破的小臂血流不止。
他浑身颤栗地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直到将唇瓣咬破,渗出腥咸血液。
从那一刻开始,仇恨的种子就此深种,和着血肉生长,再也无法拔去。
那个下午,程焕在灌木丛后躲到凶手离开,记住他们的车牌号码,等待人眼稀少的山道终于有车辆路过报警。
那个夏日,他记得尤为清楚,每个细节都不敢忘却。
人烟稀少的山道。
警车、消防车、救护车围在一处……轰鸣声划破天际,周遭变得喧闹得厉害。空气沉闷得好像连一丝风都没有。
而少年程焕就安静地站在不远处。
他看着水枪喷洒,耳朵突然像是被什么堵住,所有声音都被隔绝在外,只能听见嗞嗞的电流声。
直到视线变得越发模糊,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向后仰倒而去。
闭上双眼那刻,闷热的天空陡然有雨珠坠落,紧接着,雨珠变密,滂沱大雨终于倾泄而下。
再醒来,他从医院的病床上逃走,直奔最近的警察局。
十岁的少年像机器人一样坐在冰冷的椅子上,用着机械的语气向警察报案,不停地重复着:
“车牌号寻A-47527,他们杀了我父母。”
那个疾风骤雨的夜晚,发生了许多事。
寻城南,警察根据线索追凶,但遗憾的是,凶手中的哥哥逃脱,弟弟为了掩护哥哥被抓,在返回的路上跳车身亡。
而寻城北,一言不发的十岁少年被李院长暂时接入福利院,开启孤儿生活。
踏进福利院大门的瞬间,程焕以为自己的人生将重新洗牌。
可是次日清早便有人来接。
那个留着胡子的中年人,是他叔叔的助手。
他堆起伪善的笑意,装出关切的眼神。
故作沉痛地告诉程焕:
“非常抱歉。您的父母因为早年结仇,被仇家报复身亡。现今外界都以为您的全家都在事故中去世,为了您的安全考虑,也为了您能继续在程家生活,您需要改变身份,以养子的身份留下来。”
看似体贴的一段话,实则颠倒是非,威逼利诱。
如果不是亲耳听见凶手间的对话,程焕恐怕此生都要相信这场弥天大谎,甚至还会感激亲叔叔的收留。
后来,加长林肯在通往程家别墅的大道行驶,程焕坐在座位上,接过助手伪造的收养手续。
他的亲叔叔就坐在他身侧闭目养神,程焕翻开最后一页,视线停在角落空白处。
那里是他亲手签下的名字——
程祁森。
视线默默扫过他们的脸,程焕心底里名为“报复”的种子开始破土发芽。
那时他想,他的人生确实是该重新洗牌了。
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
自那时开始,他蛰伏在程祁森的屋檐下,扮演因为父母去世而性格孤僻问题少年,对真相无知无觉,因为程祁森一丁点怜悯而留下来的虚假养子。
程唤拼命学习,将一切能在以后为之所用的知识刻在脑海里,他只有一个目标,超越程祁森,打倒他。
在认识苏洛屿之前,他几乎没有深交的朋友,不给任何人干扰他心神的机会,去实习,去历练,让自己头脑清楚一点,逼自己还未真正踏入社会就已经开始适应一切。
努力的时间不会白费。
他借着程祁森的资源,在无形间爬上他所在的山峦。
他悄悄调查真相,寻找母亲那方的亲人,确认外公所在的国家,便开始在学校反击,曾经妄想能够欺压的人被他一拳掀翻在地,被揍得狼狈不堪。
所有人只当他突然疯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诱饵是他亲手下的,爆发是迟早,只不过这些倒霉蛋们上赶着要来给他送“人头”。
那之后,他屡屡故意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在程祁森震怒之际,轻描淡写地提出自己无法再在国内待下去。
男人捏着眉心,不耐烦地问他想去哪。
在听到问题的那一刻,程唤悄悄将手背在身后,捏住震颤的指尖,终于如愿以偿地说出他预谋已久的目的地。
之后的一切顺理成章。
他找到李渊学,对他哭诉父母的冤情,装得无辜又可怜。
老人终于答应,提出与他交换条件。
这时他才第一次知道有关深域娱乐的情况。
深域娱乐曾是李渊学一手创办,母亲作为李家独女,与李家决裂过后,李渊学收养了去世老友的儿子宋中岩,一度将他当做亲儿子看待。
可多年后,宋中岩胃口越发大,贼心也渐起,不甘于久居人下,居然联合部分理事将李渊学架空,再加上李渊学年事已高,身体抱恙,想要重回巅峰也有心无力。
在这样的情况下,程唤的出现就成了李渊学改变局面的唯一生机。
李渊学需要程唤夺权,将深域夺回自家门下。
而程唤需要李渊学帮他复仇,寻城的人脉圈子和资源,他缺一不可。
他们各有所求,于是各取所需。
爷孙俩一拍即合,开启了反击计划。
程祁森的生意底子并不干净,这些内部资料,也全倚仗几个曾经在父亲手底下做过事的元老,和一心想着用爱感化程祁森的黎妙。
程唤搜集了近半年的证据,在李渊学的指导下,设下陷阱——
国外厂商提出巨额高价合作,不过货物有风险,且需要钻法律漏洞。
贪心不足蛇吞象。
这样充满诱惑的毒苹果,只有贪吃的蛇才敢去咬。
摆在面前的陷阱,是程祁森亲自跳的。
程唤无数次幻想过那一天。
他站在程氏大楼前,看着程祁森被戴上手铐,为他所造的孽付出代价。
可是坏人原来不止要关进牢狱,还要被老天收进地狱。
那一天,他站在大楼前,看着面无血色的程祁森被抬进救护车,心中繁盛得即将要将他整颗心吞没的仇恨之树忽然燃起熊熊烈火。
救护车的轰鸣声在两个时空重叠,跨越十三年。
火声似是在耳畔“噼啪”作响。
父母最后的眼神,最后的声音,还有倾盆而下的大雨……
这些年来他所承受的一切,都尽数被烈焰燃烧。
最后化为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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