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丐

    辛禹安黑着脸,跨上车,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指腹摩挲着汽水瓶外壁的水珠,没说话。

    宋方聿骑上车,跟他并排,“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

    辛禹安只说:“听人说小名有叫这个的。”

    范末洋赶上来,吸口冻鸳鸯,满足地喟叹一声,把杯子转来转去地看,说这么好喝的奶茶,改天要请之圆来喝。

    辛禹安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宋方聿也瞪过来。

    “怎么了?”

    “交个朋友也不行?”

    “我表弟说圆圆她爸陈老师原来就在上愉中学教英语,金牌老师,去年被挖走了,我还想寒假等他回来能不能通过圆圆牵个线,在陈老师那儿补课呢。”

    宋方聿拿杯子往上顶了顶眼镜腿,嘲道:“你什么时候对学习这么如饥似渴了?”

    辛禹安不吭声,更可怕。

    范末洋声气一弱,终于败下阵来,不死心地又问:“圆圆人特别好,一点都不凶,你跟她一个班,总知道吧?”

    “不知道,”宋方聿一副跟陈之圆不熟的样子,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陈之圆给你吃迷药了?左一个圆圆右一个圆圆,没完了,不准再提。”

    辛禹安倒能理解范末洋对不凶女生的执念。

    这家伙曾经有个很凶的女同桌,期间饱受压迫,越过分界线要打,不借橡皮也要打……范末洋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诉家长,以至于多少落下点心理阴影。

    辛禹安心想陈之圆也许不凶,但可能坏。

    “不提就不提。”

    范末洋几口猛吸,奶茶杯空了一半,他包了满嘴珍珠,边嚼边说:“我请芩芩喝。”

    宋方聿脸色登时沉下来。

    宋方芩是他妹。B超查出来龙凤胎,爸妈当即决定不论出生先后,都是兄妹,哥哥照顾妹妹。

    妹妹生下来比哥哥重两斤,个头也大,拍满月照,兄妹俩并排躺床上,哥哥被衬托得像只小老鼠。

    但无论如何,妹妹享有优先喝母乳的权利,宋方聿作为哥哥,理所应当什么都该让着妹妹,吃的玩的先紧着妹妹,被挠了咬了不许还手,敢碰妹妹一根手指头,罚站,不许吃饭。宋母坚信女儿必须娇养,宋父则认为儿子将来是做大事的,不能为点小事跟女孩子计较。所以大事小事不需要分辨是非,妹妹一哭,哥哥就得被罚。

    有一年过生日,辛禹安送了只迪迦奥特曼的手办,宋方聿喜欢得不得了,睡觉都放枕头边。宋方芩说丑,偏偏又跟他抢,然后一到手就掰折了奥特曼的两条胳膊。诸如此类的小事多不胜数,但真正让宋方聿寒心的是宋方芩不知道抽什么风,中考前一晚偷偷撕掉了他的准考证。

    女儿无所谓,儿子得出人头地,宋父盛怒之下打了女儿一巴掌。这开天辟地的一巴掌打得宋家鸡飞狗跳,宋母迁怒宋方聿:准考证又不是不能补。

    辛禹安看眼宋方聿,如果说宋方芩是宋家的心肝,宋方聿就是烧火丫头了。

    昨天宋家其他人腾不开身,没法接宋方芩,宋母火急火燎地把电话打到班主任办公室,叮嘱宋方聿放学去接。宋方芩从小到大没坐过公交车,人太多,出租车她又嫌不干净。

    范末洋见他俩都不说话,心里一阵暗爽。

    不过他也就过个嘴瘾,没打算作死。宋方芩辣度比朝天椒还甚,他吃饱了撑死也不会去惹她。

    也许是饮料里的□□作祟,辛禹安经历了知道陈之圆存在后的第二个失眠的夜晚。

    他在储物间翻到一本旧相册。

    有一张大概是幼儿园那会儿拍的,两个小孩儿,一个他,一个小女孩,他俩身后,赫然是满池娇艳的红美人蕉。

    小女孩短袖白衬衣,红背带裙,白长袜,脚上套了双娃娃头的黑皮鞋,脸蛋胖乎乎的,两只眼睛又黑又圆。下午刚见过……这是,小圆圆?

    再看他,头大身子小,像根黄豆芽。

    身上那件白背心看得出是新的,松松垮垮,藏青短裤、棕色皮凉鞋也都像是刚拆了吊牌的。

    他不记得拍过这张照片,照片上的黄豆芽也透着陌生。白背心胸口的小黄鸭傻不拉几,他不可能喜欢。黄豆芽还牵着小圆圆的手,露一口白牙,半边肩膀却扭捏地藏在人家身后。

    他把照片抽出来,拿回房。

    陈之圆真没认出他?外婆跟她奶奶一栋楼里楼上楼下地住着,两人又是朋友,他俩不说天天见,但没见过的可能性不大。而且他都看她眼熟了,她没认出他?

    之圆当然知道辛禹安是谁。

    开学第一天在校门口看见他跟宋方聿,她就认出了他。

    之圆当时觉得好笑,以前总跟她后头“姐姐姐姐”叫着的小孩儿,长大了。

    她对辛禹安的记忆停留在幼儿园最后一次看他表演。

    辛禹安眉心点了颗红“美人痣”,站在台上,一板一眼地介绍自己:“大家好,我叫辛禹(成),今年shì(四)shuì(岁)了。”

    现在想起来也还觉得好笑。

    周末的步行街人流如织,再热也挡不住人压马路的热情。

    之圆蹲在过街天桥附近一棵榕树下,面前放了只阔口的玻璃罐头瓶,瓶子里已经有些面值几毛、一块的纸币、硬币。

    她身上宽松的白T恤旧得像块嚼过的口香糖,牛仔七分裤洗得发软发白,头发蓬乱地在脑后扎成马尾,额头两颊抹得黑一块白一块,看起来跟这条街上的其他乞丐没什么不同。

    “行行好,给点钱吧,三天没吃饭了。”

    一双穿白色运动鞋的脚走过去又退回来,鞋尖对着她,鞋的主人却迟迟不往罐头瓶里扔钱。

    之圆把三天没吃饭的话重复了一遍,这人还是没掏钱,也不走,抬头一看,脖子顿时僵掉了,是辛禹安……

    她立刻决定装不认识,昨天戴了口罩,他没看见她的脸。他能靠四岁那点记忆认出她?她不信。

    辛禹安跟她对视几秒,问:“你是乞丐?”

    “……嗯。”

    辛禹安从牛仔裤后兜抽出皮夹,蹲下跟她说话,“你没钱?”

    之圆见他两根手指伸进隔层,准备拿钱的样子,硬着头皮又“嗯”了一声。

    辛禹安来给范末洋买游戏机的,钱带得足,皮夹撑得鼓囊囊的。

    之圆瞄了一眼,粉红的一叠票子码得整整齐齐。她心想,看起来一副谁都不爱理的拽样,骨子里还是个小孩子啊,心软又好骗。

    事实证明,是她多虑。

    辛禹安把皮夹一收,脸色严肃起来:“陈之圆,你爸原来是上愉中学的英语老师,去年刚被挖角?”

    之圆:“……”

    “上愉中学老师除了工资年底还发奖金,补课也有补课费,既然是挖角,待遇应该比上愉中学更好,你缺钱?”

    “是你啊,不穿校服没认出来。”之圆尴尬地笑笑,看他等不到答案不打算走,才说,“我爸的钱不是我的,我喜欢自己养活自己。”

    “靠讨饭?”辛禹安的表情一言难尽。

    “……嗯。”

    之圆自己都觉得没脸,扭过头,正好看见个小乞丐从步行街出来,转进边上两栋门面房之间的巷子。

    “我有事先走了。”她站起来跺跺蹲麻了的脚,丢下一句话,奔着小乞丐的方向追过去。

    步行街的乞丐经常是换了一批又一批,每批待的时间都不长,一周,或者两周,他们很少单打独斗,背后基本都有人组织。

    这孩子是她周四来步行街找人时遇到的,除了他,还有个跛脚的小姑娘。有些孩子被拐后会被弄残,被乞讨团伙利用。她在寻亲论坛做志愿者,发现疑似被拐儿童的线索,就会先想办法确认,再转给对接的组员。

    小乞丐出来乞讨,同伴往往就在附近暗中监视。她不能跟太紧。进了巷子,还能看见小乞丐,在她前面隔了有将近百米。

    那天就是在这儿跟丢的。

    C市的老巷子七弯八绕,起起伏伏,本地人都容易绕晕。小乞丐倒是轻车熟路地进进出出,之圆看他在十字路口左转,走会儿又右转,再右转,绕回了原先那条路。

    这样绕来绕去,之圆跑得一头汗,结果又追丢了。

    小乞丐知道后面有人在跟,还是警惕性高,每次回去都这么绕?

    之圆今天一过来就跟他搭过讪,暗示想加入他们,可小乞丐非常冷淡,牙一龇,差点咬住她胳膊。她就没敢跟太紧,偷拍了一张照片发出去。

    从巷口出来,之圆往前走了约莫一站地,在超市外面的储物柜取了书包,去洗手间换衣服,顺便洗了把脸。

    周末的晚高峰,一路堵车,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开到蒲花街,天已经黑了。

    爸妈离婚后,之圆搬来蒲花街跟爷爷奶奶住。

    她爸已经再婚,去年工作调动,移居凌南。她妈容绒亦不甘示弱,在一干追求者里挑中一个对她最包容的米先生。

    即便包容如米先生,也有吵架的时候。

    周四早上,容绒跟米先生吵了一架,离家出走。

    米先生请假找了一上午,没找到,报警又不够时间,只好来问之圆。

    之圆把容绒常去的地方跑了个遍,最后在步行街的发廊找到人。

    容绒心情不好,做完美甲又去烫头发,手机放在包里,没电关机了也不知道。

    之圆因此错过午饭,加上有点低血糖,体育课刚跑半圈,眼就黑了。

    晚上约了容绒见面,约的七点半,七点四十的样子,容绒来了。

    她怕见前婆婆安琪,没上楼,就在小区门口说话。

    “宝宝,你要来的对不对?正好是礼拜六。”容绒跟米先生已经领过证,婚礼还没办。

    “好。”

    之圆低头去看容绒无名指的钻戒,不知道该不该为她高兴。

    容绒没工作,也没想过要工作,拿着离婚分到的存款,坐吃山空。她不懂做长远的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总是事到临头,才火烧眉毛地跟人要主意。

    偏偏之圆的爸爸是个少爷脾气,依靠不住,也不会照顾人。

    折腾了这些年,两人终于决定离婚。之圆跟着松了口气。

    容绒当初跟娘家闹翻,至今不来往,离婚后一个人在外面租房住,三餐都搞不定,焖米饭不是水放多烂成粥就是水少饭硬。之圆猜到她很快会再婚,撑到现在已经难得。

    她希望容绒这回选对人。米先生现在看是好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一直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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