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眼前的路都被月光照亮。
帷帽在夜里遮挡了视线,柳念青瞧这街上也没什么人,就顺手将它摘了下来。
两人走着走着,她越发觉得这条路很熟悉。
像是回家的路。
柳念青怀疑的看了一眼西川,可他一副自有把握的样子很是糊弄人。
待她跟西川走到了这条路的终点,她亲眼看着他在祝府停住了脚步。
“不是…”柳念青蹙眉看向西川,“你带我回我家干嘛?”
她在望仙楼见他神神叨叨,还以为他要去哪里,非要自己陪着。
月光洒在祝府门前的台阶,尘埃安静本分的沉淀着,像是守候已久的老人。
只听他淡淡的说,“我也好久没回家了,我想回家看看。”
柳念青一愣,她才想起祝府的隔壁是静安候府。她在金陵的每一年都会挑日子回来看看,却没有一次遇到白松玉。
她提前知道了答案却还是犹豫着开口,“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回过金陵?
“从未。”这二字说的狠心,可他眉眼间流露出淡淡的眷恋骗不了人。
静安候府是他的家,是他待了十六年的家。这十年间,他一次都没回来过,也从未祭奠过离世的父母。
柳念青转头看向他,想起了那日他在祝府的玉兰树下站在,一袭白衣犹如孤鹤。
那日的他是准备回侯府的吧。
西川走近柳念青,他总是想要靠近她一点。只要靠近一点,就离她更近一点。
最后便不会落得个形单影只的下场。
柳念青的身边看似有很多人,不缺一个西川。
可他知道在这世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有时他在想,若是早点回来,他们是不是就会早点重逢。
那或许又是另一番局面。
柳念青拽着西川熟门熟路地钻进来自己大门,祝府寂寥无人看着冷清。寻常人要是误入,只觉得阴森森,让人背脊发凉。
可惜了这曾经门庭若市的太傅府邸,这么多年只有两人上门,还是两位离家的游子。
祝清月的养的花草树木死了,庭院里的枯枝败叶攒得有些多。初夏来临,疏朗的月光下隐隐发现了些生机。
柳念青和西川也不担心有人来,将枯枝败叶踩得嘎吱作响。
一墙之隔的静安候府,西川扶着梯子,柳念青先爬到了墙头。
她朝着下面的西川伸出手,“早知道,当初砌墙的时候就去拦着父亲了,省得我们现在翻墙还费力。”
西川瞥了一眼她好心伸出的手,不动神色地避开了,“那时的你身手不好,墙砌高了便爬不上来了。可你又不笨,知道爬梯子去侯府过来,还时常要我在隔壁接应你。”
柳念青见他借着梯子,两步就上到了墙头的身手,后知后觉地收回来了手。
她眼睛微眯像是想起了什么坏事,“你那时候也没好到哪去,有一次都没接到我,害我摔得膝盖都青了。”
西川先行跃下墙头,他站在墙边朝着柳念青伸出了手,“那你先往下跳,我接着你。”
底下人敞着的怀抱看似孱弱,柳念青装作不乐意地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那一刻犹如飞蛾扑火。
衣袂在空中飞舞,却不是纵身投火。
漂泊在海上的孤鸟,找到了浮木...
落地后,柳念青轻蔑地打量了西川片刻。她的眼神像是在点评他如今的身手,也就比自己略逊一筹。
她从来不愿落人下风,现在也是。
他见她趾高气昂地在侯府中引路,只好无奈跟上她走的飞快的背影。
许久未回家,侯府里的路,柳念青看起来比西川熟多了。
两人拐了好几个道,经过了三个院子,才走到侯府的祠堂。祠堂里香火不断,摆放着白家的列祖列宗,最下面一排是静安候和夫人的牌位。
这里面也有白松玉自己的牌位。
柳念青在前面停住了,她征征地看着白松玉醒目的牌位,又转身望向身后的西川。
她心里一紧,五脏六腑像是有根线扯着。
身后的人面容上看着完好无缺,可她的白松玉身上全是伤疤,一道叠着一道悄无声息地藏在长衫之下。
就像眼前沉香木做的牌位,只为了掩盖背后的鲜血与乌糟。
烛火隐隐绰绰照亮他的脸,完全一张陌生的脸。西川跪在地上,头叩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念青也跪下了,她看着案台上熟悉长辈的牌位,低声念道:“我带他回来了…”
“你们在天之灵一定保佑他。”
她没有念出白松玉的名字,西川看了一眼她。两人像是心有灵犀,一起磕了三个头。
铜炉上插上了三炷香,烟气萦绕盘桓在梁上。他默念道:“上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冷冰冰的青砖让西川想起了白石洲的温度,赶了许久的路,才从白石洲回到了金陵。
真的这一刻,原来他连眼泪都流不出。
他敛下眼眸,看起来有些沉默。片刻后,他突然出声,“我们这样算不算拜高堂。”
柳念青的嗓音在祠堂里显得脆亮,“应该算吧。”
西川轻轻晃了晃脑袋,嘴角扯出了一丝勉强的微笑,“当年给你准备的聘礼都充公了。”
柳念青想起了承乾殿后头,成箱成箱堆着的好东西。
“我的嫁妆也是。”她抿了抿唇角,眼底透着有些惋惜,“可惜没能当年成亲,不然我们说不定会成为金陵城里最有钱的一对夫妻。”
柳念青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了看西川穿着。她懒散地坐在地上,“太子和景王大方,我这几年也没过得多差。”
“倒是你,看起来过得一般。”
西川知道柳念青想问什么,他随意地理了理衣上的褶皱,“前几年是挺苦的,一个人活着还简单,养活一大堆人就难了。”
从白石洲逃出来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白松玉手里还有些人,但如何养活这些人成了难题。
所幸他天赋高,学起生意来也头头是道。做生意就是把西边的东西往东边运,还要因地制宜,符合时令需求。
上战场时,他没想到自己会当逃兵。
在金陵读书时,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惹上一身铜臭味。
如今做了一个名声好的先生,也算是全了父亲和老师的期望。
只是等他死后,下去见到他们,恐怕会被他们指着鼻子骂得狗血淋头。十年谋一局,真是这个结果,他死也甘心。
当初万事开头难,他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养活的大同这帮人。
苦日子过久了,他也不喜奢靡。
有时候粗茶淡饭就能满足,衣着上更是不在意。
西川依恋地盯着柳念青看,嘴上说得很简单,“去经了几年商,现在虽然看着穷,其实也还好。”
柳念青念着他的话,她缓言道:“你回来之后,从未和我说过你是如何逃出白石洲的,也没有和我讲过这些年是怎么过的。”
她问:“很苦吗?”
柳念青清亮的眼睛,在月色下仿佛映着星光。她直直地看着西川,西川眉尾耸动,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他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不苦。”
可她不信,西川也问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苦吗?
柳念青浅浅的勾了勾唇角,她也说:“不苦。”
西川也不信她的说辞,两个人互相欺瞒着对方,像是彼此防备着,放不下戒心。
二人相视抿唇不语,从小到大的默契,都让彼此不再追问那段难过的日子。
他们都不舍得,让喜欢的人看见自己最难堪的样子。
柳念青笑了一笑,低下头呢喃了一句,“幸好…我们不是对立的。”
最熟悉的人要是对立,那该多么难以取舍。好在…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晚风吹过耳畔,他没有听清柳念青的声音。
他清了清耳朵,见柳念青轻启朱唇。她淡淡道:“我们还没拜天地呢…”
西川拉过她的手腕,指尖摩挲过自己留下的齿痕,两人朝着门外拜了天地。
他起身后哑声道:“哪有人在祠堂拜天地的。”
柳念青根本不在意这些,“你我两家离得近,说不定我爹娘的魂魄就在你家祠堂,刚刚才拜过高堂,你说话可得注意点。”
西川愣愣地听她瞎扯完,他下意识环视四周,仿佛想要找到些鬼魂存在的蛛丝马迹。
他自嘲一笑,要是世上真有鬼魂就好了。
门外的风吹动了幡布,柳念青扯了扯他的衣袖,“还差夫妻对拜。”
烛火来回摇摆了两下,一截香灰顿然落到了炉中。
西川望着她的脸,自年幼时他答应过她,什么都听她的,往后便耐不住心中悸动。
无论何时,只一眼他就知道是她。二人相互扶持着,虔诚地拜向了彼此。
“礼成了。”西川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浮在云端,脑海里似有一声惊天动地的钟鸣。
脑袋晕乎乎的,耳畔她的声音格外清晰,“礼成了。”
心口像是有东西耐不住的涌出来,泛滥成灾。
自幼定下的婚约,她还是嫁给了他。
他们才是一样的人,天之骄子堕身于泥泞,这苦难中挣扎着,也要见到天日。
他们在满身淤泥里相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