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仪守诺将清秋放出了宫,只是她容貌被毁,左腿残疾,双手缺失二指,只是留了条性命。

    她没见到她舍命相助的娘娘最后一面,皇帝不许。也不知道娘娘的大计是否成功,是否有另一位小贵人到了这里。

    “怎么?还想着那个小喽啰?她妄图从我身边将你夺走,留她一条性命已是大恩。你知道的我对翻不出风浪的东西,向来很仁慈。”

    “对其他人怀有同样心思的人,我就没有这么慈悲了,我的叔父,皇兄,你看,他们不都死了吗?那白玉阶上血,若没清理,兴许还未干呢?”

    “我的小菩萨,你已经原谅我了,那这些我是可以说的吧。”李照仪得意笑着,像一只大猫那样亲昵地蹭着她的脖颈,手也不停歇,猫儿似地去逗弄系牢在她手脚的铃铛。

    桑妙替原主许了一个原谅,唯有如此,才能保住这阖宫上下的命。这疯皇帝是做得出来将全宫上下屠尽这种事的。

    “念念的病好多了,想让我们分开的奸人也都离开了。” 疯皇帝面色一转,露出些温柔相来,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话,手一刻不停地摇晃着她腕间的铃铛。。

    “我命人将奕儿带来,我们一家好好团圆。”桑妙望着这囚笼似的宫殿,满室的烛火也无法藏匿其冰冷,何来团圆的样子啊。

    疯皇帝看不见,只想这般紧紧地傍着她。

    “欸,你猜今日怎么着了?”他不满恋人总美人灯似地立在一旁将他视作无物,决心要她给出反应,不再逗弄铃铛,直起身来反手擒住她的肩。

    “我二皇兄在蓟州反了,听闻你的兄长们也在其中做大将军。若用岳丈的头颅悬于城门之上,你猜你的未婚夫和兄长会不会退兵?哈哈哈哈哈。”李照仪笑出了眼泪,将杯中凉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后,又把她拥紧了些。

    “这不就是他教我的为君之道吗?”

    接下来他还说了许多,不过桑妙听不清了。

    记忆潮水一般涌入她的脑中,不过主角并非原主,而是如今的九五之尊,她面前那个形容疯癫的少年帝王,故事从他兄弟阋墙,弟夺兄妻开始到他杀亲弑师,血洗朝堂登上帝位。

    故事中的妻是她,师是她的父亲。

    李照仪身披血色衣衫,手执染血长剑,一步杀一人,他师他友,他的叔父兄弟。

    宫道上血流成河,铺就他的帝王之路。

    故事中,这具身体的主人似乎永远在一侧冷眼旁观,旁观京中攻守之势剧变,旁观他高楼渐起,旁观他起兵逼宫,看着他满身是血的走到自己面前,字字如泣地诘问既然甘愿渡天下人为何却不渡他。

    电光火石间,她也从那张尚且年幼的脸上看到了另一种神情,转瞬即逝。

    “娘亲。”稚子的声音将她唤醒,一双细嫩的小手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

    “娘亲醒了。”奕儿见她睁开了眼睛,开开心心仰头告诉身旁的君父。“娘亲睡了好久,奕儿好想娘亲呀。”

    面前的孩子同李照仪六分像,长得圆润可爱,尚且留有婴儿肥的脸上竟然看得出几分装模作样的正经,穿着青色的小衣裳,头上插着一根白玉簪,活像个小大人。只那双鹿似的眼睛,大概是像他的娘亲,纯洁明亮带着些天然的稚气。

    替你再摸摸他。桑妙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孩童的头顶,无声地望着他。

    四肢皆无甚大力气,带着血色的记忆几乎要将她溺毙,她丢掉入境以来的理智,满心都是疯狂的念头。

    “过来,奕儿,来父皇身边。”李照仪将孩子揽入他的怀抱,扶着他的肩膀正色道,“想多多见到娘亲吗?”

    虽是对孩子说的,那双疯狂的眼睛却是死死盯着自己。

    “想!”

    “那你跟娘亲说,要乖,好好吃药,不能想着离开,才能见到奕儿。”

    桑妙知他明明是在说给自己听,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来人,将太子带下去。”皇帝将稚子推给侯在一旁的大太监,转过头去看着床榻上刚刚从昏迷中醒来尚在愣神的美人。

    “只要你不再寻死,我就把奕儿还给你。我封他为太子,我此生只会有他唯一一个孩子。念念,陪着我吧。”他将头靠在桑妙的颈窝,低声请求。

    他的请求,是赤裸裸的威胁。

    “太子,请随老奴走吧。”大太监将奕儿带出殿外,才发觉殿下头上那根价值千金的白玉簪不知所踪,慌忙叫人寻找。

    “呃”刚刚插在太子发髻上的白玉簪此时插进了陛下的颈脖,鲜红的血顺着簪子滴在桑妙的脸上。

    这具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将玉簪从李照仪身上抽出,随着布帛撕裂与穿破血肉的声音直抵自己的心脏。

    闭眼之后,耳畔扔萦绕着皇帝惊慌的低吼。此时,她才想起,自己并非这境中人,本不该有这样大的怨念。

    杀了他,或是自己。就是“她”的执念。

    桑妙满身冷汗地从带着霉味的陈稻穗上醒来,那濒死感实在太真实,让她久久缓不过神来。

    这幻境太过强大,居然只有身死这一种破局之法。

    因着这幻境缘故,后半夜桑妙不敢再睡,翻身起来,守着篝火直到天明。

    “阿妙,怎么醒的如此之早?”晨光熹微,慈玄从破庙里醒来时,小徒弟已经将自己收拾妥当了。

    桑妙敛了眸光,不知是否该将昨夜之事告知师父,手上动作不停。

    “师父,洗把脸吧。”桑妙将一块干净的纱布浸湿递给打坐的师父,慈玄接过,囫囵地擦了擦脸。

    三月前,江南水患,又遇时疫,她带着小徒弟离开净芜观,背上行囊,下山治病救民,除邪超度。

    师徒二人在江南行医两个月,疫祸终于平定,本以为要同从前一般,事了之后便回净芜山,慈玄道人某天夜里心绪不宁,掐指一算,京中竟要生变,疲惫不堪的两人又千里奔袭到京城来。

    慈玄扭头看到正忙忙碌碌生火做饭的小徒弟,目光不禁柔和下来。

    她初见桑妙时,小女儿不过周岁。慈玄第一面便觉得此女有道缘,掐指一算,只能算到小姑娘若长在世中,难活过十五岁。小女儿幼年多病,桑家大人信她,与夫人含着泪将孩子送走。

    慈玄孤身从京城把那个沉疴不愈的小姑娘带走,领回了青州的道观。

    那时她的师兄弟们已经在乱世中身死,她带着女娃成了这道观唯二的活人。

    随着桑妙年岁增长,慈玄越发懂了数年前那一卦的含义。

    女孩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宛如出水芙蓉,一双杏眸尤其动人,如星子明亮,美得慑人心魄,纵使长在世外,神情常常慈悲庄重,以真面目示人时都难免不被觊觎。

    若在诸事纷乱的京城,绝不是桑家能够保住的美丽。

    若非小姑娘去年及笄,无论如何,慈玄断不会带她回京的。

    “阿妙,过来。”听见师父呼唤,小女儿放下手中的活计,乖乖行至跟前。“你算算,我们此行为何入京。”

    师父平日不让她算卦,恐招惹不该惹的人,也怕损了她的命数。

    “荧惑守心,紫薇式微。京中有人祸。”桑妙秀眉微蹙,不符合年龄的肃穆表情出现在那稚嫩的面颊上竟毫不违和。

    “对了,但你知道我从不涉入人祸。此次入京,因这也是你的劫,若放任之,此生不宁。”

    桑妙算不透自己的命运,只是听师父如此说,便未在开口提昨夜之事。若此行已定,则无需多添烦忧。

    桑妙如此将自己劝慰,心倒也宽了几分。

    “坎为水,上下。阿妙,等天黑雨停了再走吧。”慈玄和衣复躺在旧草垛上,示意桑妙自己玩去。

    天色将晚,明月初升。凛冽的秋风将高树吹得簌簌作响,摇动的树影像在黑夜里张牙舞爪的鬼魅,似想要阻拦行人去处。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密林破庙中走出,往灯火通明的京城方向去了。

    紧赶慢赶,师徒二人终是赶在天黑之前入了京。

    华灯罗绮,风帘翠幕,参差楼阁,宝马香车,香草美人,京城自古繁华,夜市灯火通明,更显靡丽。

    她鲜少入世,下山多是随师父赶往天灾处治病救人,去的都是些凋敝之处,不曾见过这般热烈之人和繁华之景。看着实为新鲜,也不过在心中点起些许涟漪罢了。她知这些左不过是些形式上的玩意儿,万象众生也看过,何至于为了这点迷了眼。

    “跟紧些,仔细着你的行李。这京城可不是面上那么安宁。”慈玄也将周遭看了看,出声提醒。

    桑妙收回目光,点头称是。

    经过灯火璀璨的大路,慈玄带她拐进了坊市间的小道。一进入窄道,初见时那些美好情形便全变了。她夜视极好,看见几个衣衫褴褛呼吸微弱的人直直倒在路边,看似将要命丧这一呼一吸之间。路中有几个瘦弱的孩子在争抢半个馒头,抢到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没抢到的就趴在地上用舌头去舔小水洼的脏水充饥。

    环视一圈,这里没有老人,也没有女人。

    “师父,我们不救他们吗?”桑妙不忍地别过眼,淡淡出声询问,嗡嗡作响的蝇虫在路边那些人翻起的皮肉上停留飞起。

    “你治得了他们的病,治得了这里的病吗?”慈玄快步走着,曲手向上指了指。她们今天敢在这里行医,破坏贵人精心打造的困兽笼,不消明日就“上达天听”了。

    “先走吧,自有善人来这里义诊。”不过他们等不等得到贵人大发善心,就未可知了。

    慈玄最不愿意和那人打交道,十五年前,她就知道他不是个善茬。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师徒二人一走出巷口,原本靠在土墙上的男子便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往街市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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