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铛发出的声响萦在耳畔,平日里听惯了山中虎啸猿啼的桑妙竟觉得这铃音尤其刺耳,刺得她心脏生疼,眉头一皱睁开了眼。。

    甫一睁眼,映入眼帘的便是华美珠帘,香烟缭绕,还有盖在身上的锦被薄衾无不提醒着她这里并非昨夜她与师父落脚的破庙。

    这场面桑妙并非第一次遭遇,她八字轻,儿时时常被拉入幻境之中,大多是横死之人留在那处的执念无法消散,惊扰了旁人。后师父为她求得一护体法器,便绝了这种境遇。

    帷幕之外跪着两个丫鬟模样的女孩儿,见她撑起身,一个也不敢上去,只惊恐地叫了声娘娘。

    她们这一声语毕,门便被大力推开,从屋外闯进一位气宇轩昂的男子,身着明黄衣袍,生得端正俊朗,眉目间却郁结之色。男人见她醒来,快步走过来坐在床沿,紧紧握住她的手,喉中迟迟吐不出一个字,生生将眼眶憋得通红。

    一人情怯,一人初来,皆不能语。

    “斩妖缚邪,度鬼万千,凶秽消散,道炁长存。” 她默念了数遍净邪诀,无甚作用,幻境依然纹丝不动,她心道不妙,这幻境强大,只怕不能轻易破局。

    “念念…”那男人倾身来抚她的脸,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驱使着她动作,颤抖着偏头错开了那双索求的手。

    桑妙怕被眼前人察觉了异样,错开目光,望向那烛火跳动处。

    两人就这样沉默地对峙了良久。

    “你可以恨我,但不能寻死,我只有你了,念念。”男人凄然一笑,附在她耳边柔声说道,顺手替她掖了掖滑落的被子,将她牢牢定在自己怀中。

    相贴的身体,轰鸣的心音,男人温热的吐息扑在她光洁的脖颈上,让她生出一种她是他的玩物还有猎物的错觉。

    躯壳里的桑妙被激起一层冷汗,张了张嘴,喉咙里只发出几声嘶叫。这时,她才发觉这具身体是个货真价实的哑巴。

    “念念…”他像抚摸一只家养的狸奴那般,温柔地顺着她散在枕边的头发,一时情不自禁便会吻上去。如若眼中没有几近癫狂的神色,会叫人认为他是个良人。

    桑妙想合上双眸,但拉她入境的那位似乎不打算放过她,叫她须得完完整整地体味这一切。

    好在那男人并不能一直守着她,一个时辰天亮后便起身出去了。

    桑妙脑中的弦蓦地松下来,一阵无法阻挡的疲惫感袭来,她就这样昏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被前来探她鼻息的侍女惊醒。

    被迫醒来的桑妙这才得空仔仔细细地查看这具身体和周遭环境。她探了探这句躯壳的脉,虚弱至极,心肺不宁。

    这具身体脚上挂着镣铐,行动只能在这一室之内。寝殿里陈设简约到近乎空旷,只有一张用膳的圆桌和一方矮几,连女子房中该有的铜镜都没有,甚至房室中床榻上的棱角都被磨得圆润。

    她手脚皆系着铃铛,只要长时没听见声响,门外侍候的宫娥便会推门而入小心地试探她的鼻息。

    她们叫她玉妃娘娘,在跟前伺候的丫鬟们总是战战兢兢,她稍有动作就会像惊弓之鸟一般快步走上前查看阻止。

    连下床都被阻拦的桑妙索性坐在床上打坐,免得麻烦众人。侍女们舒了口气,对她这行为宽容了下来。

    这折翼鸟雀的日子桑妙过得食不甘味,但又无甚办法,只得静下心来,静观其变。

    只是那日所见的男疯子日日扰她清净。

    桑妙知道他是皇帝,也在他抱着她的日日自语中知晓了他的名字,李照仪。

    她认真思索过自己是否曾从哪本史书上听过这位帝王的名讳。不过她长在乡野之间,多是看些治病救人的医书,史书没看过几本,不曾记得有这号人物。她琢磨着等醒过来之后定去史书上看看这位疯皇帝到底是被后世史书如何评说的。

    李照仪每次前来,最常做的便是解发坐在床边,将她束缚在自己怀中,安排妥贴后再自顾自地说些不知缘由的疯话。

    好在这身体的主人是个真哑巴,每逢这时她只需要做个玩偶似地乖乖地被他拥住。

    “念念,你恨不恨我?”桑妙不知如何回答这个被他拥在怀中询问多次的问题,但这具身体已然给出了原本主人的答案。

    只要被锢在李照仪怀里,这身体便如坠冰窟,四肢发凉,不住颤抖。

    怀里猫儿一般的人没点过头,没亲口说过恨他,只这样,少年皇帝似乎就已经心满意足。每每这时刻,李照仪总会低头来吻她,从额头到唇角。这时的亲吻通常是不带任何情|欲色彩的,好似一个孩子最纯粹的感激。

    这一次不知发生了什么,原本纯然的吻随着呼吸的起伏和力度的加深竟生发出一些其他意味来。

    “念念…”李照仪霸道地摁着她的后脑勺,一步步加深这个吻。

    身体同灵魂一齐抗拒,桑妙奋力想要推开身上的男人。只是这具病弱的身体,连拒绝都无法做到,全力一推竟被捏着手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啊,念念咬人了。”血腥味盈满口腔,深红的血水顺着男人唇角流了出来,桑妙被血腥味激得欲呕。男人的声音里却沾满了雀跃,染血的嘴角噙着一抹笑,垂眼玩味地看着她,对她这大不敬的行为居然是包容的,复将人紧紧环抱住。

    尝了他的血,头忽然有些眩晕,眼皮不可阻挡地合了起来。

    “睡吧,我的阿妙,我的观音。”李照仪哄娃娃般地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同身体振如鼓擂的心跳声共鸣。

    殿外风雨晦暝,狂风吹得院墙旁的芭蕉枝搔过红瓦,咿呀作响。

    桑妙庆幸逃过一劫,苦恼自己何时才能脱离这幻境。她从前过得虽不算安稳,但这种冷不丁就会被鬣狗舔上一口的日子依旧让她毛骨悚然。

    日照窗棂,桑妙浑浑噩噩地醒来,身旁的人已不在了,许是上早朝去了。

    纵使桑妙笃定这是个虚幻之境,在那人身边时,她也总是小心翼翼,皇帝望向她的眼神痴迷又精明,使涉世未深的桑妙觉着他那灼热的眸光快要将自己看穿了,只怕稍有差池,被识出了躯壳内里的不同。

    这造境者许是怨念强大,桑妙甚至与这身体联通了五感,她的所作所为似乎也能影响这幻境中的人,故而不敢妄动。

    今日阳光正好,穿过帘幕透进室内,康健的灵魂再无法忍受日日被囿于床榻的日子,她伸手屏退了奴仆,赤着脚下地,撩开了多日紧闭的窗纱。

    窗外群山环抱,云雾缭绕,阳光撒过雪峰,庄重肃穆。桑妙自江南而来,见山见水,却少有见这般美景。一瞬间失了言语,只觉是个修行的好去处。

    这处宫殿设在偏远之处,周遭安静地不像话,李照仪不来时,只有树叶被风摇动发出的簌簌声响、她四肢绑着的银铃发出的清脆铃音和宫女时不时的脚步声。

    受过伤的脚踝无法支撑这具身体长时间的站立,还未尽兴,桑妙便不得不拖着病体躺回床榻。她还没来得及闭眼小憩,一名身着鹅黄宫装的小宫女神色慌张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跪在床边,狠狠磕了几个头,嗑得鲜血直流。

    桑妙未受过这样的大礼,连连摆手,示意她快起来。

    小宫女不肯,又磕了几个响头,用哭哑了的嗓子哀求到:“求娘娘救救清秋姐姐吧!她快死了,她受不住的。”

    清秋…

    几段属于原身的零碎记忆随着这个名字进入了桑妙的脑袋。

    寂寞宫闱中无微不至的照顾与陪伴,漫漫长夜里的守候与拥抱,最后定格在那个温柔女声对她说:“清秋帮娘娘一试。”

    二人不知在深夜密谋了些什么,不过想来是失败了。

    眼睛不受控制泌出几滴泪来,桑妙面无表情地抬手抹下,脑中此时混沌一片。

    上座的哑巴娘娘失神地点了点头。

    “谢过娘娘!谢过娘娘!”小宫女重重磕了两个头,流出的血在原地聚起一个小血洼,之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此夜星疏月暗,愁云密布。殿外细雨打芭蕉,鸣鸟早归巢。

    听见门外宫女颤声叫道陛下,桑妙缓缓从床上支起身子,半倚在床边,瞧着那少年帝王一步步走向她,将她如往常一般揽在怀中。

    这次桑妙不再如往常沉默,她知晓原主一定是想救下那位名唤清秋的姑娘的,说不定这就是她的执念,兴许能因此离开这幻境。

    她生疏地拉过皇帝生了些薄茧的手,缓缓抬头望向那双惊喜地带上些氤氲水汽的眸子。

    这样一双柔情的眸子,想来故事的开始也是美好的,怎么就和原主走到了兰因絮果的地步呢?

    “清…秋…”他浅笑着全神贯注跟随着手掌中的痕迹读出对方想说与他的话,在读出那个禁忌的名字时陡然生变。

    “呵呵。”原本轻抚着她后脖颈的手力道突然加重,强迫她抬起头直视帝王的眼睛。风云骤变,冷得手下人一缩。

    “念念醒过来这么多天都没提过她,今日怎么想起来还有这个人了?”李照仪话语冰冷,神色癫狂,原本柔情的眼睛染上赤红。

    “一定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吧?”

    桑妙被一把掼倒床上,头触上床沿,疼得眼前一黑。

    “是她吗?” 守在旁侧的宫女被皇帝抓过狠狠掐住了脖子,她不敢挣扎,一双眼中蓄满了泪与惊恐。

    李照仪瞪着一双猩红的眸子望向床榻上的人,势必要她交代出毁了他近日美梦的那个人。

    “还是她!”

    只要桑妙没点头,他便扔下这一个,将另外一个抓到她的面前质问。因惊吓晕过去的宫女躺了满屋室。

    烛台被撞倒,点燃纱帘,长发散乱的少年天子站在猎猎火光中,火舌燎过他的衣袖,在空中升起缕缕淡烟,呛人的焦糊味盈满宫室。李照仪置若未闻,只恨恨地盯着床帏中的女人,热意将他的眼睛熏出泪来,他也没舍得眨眼。

    散下的头发贴着他苍白的脸颊,火焰在他暗色的双眸中跳动,犹如地狱而来的鬼魅。

    缓过那股疼劲的桑妙被眼前一幕骇住,无法控制地往床角退去。鬼魅察觉到她的抗拒,那双有些粗粝的手也掐上她的脖子,她叫不出来,也无力反抗。

    “阿妙。”看清楚眼前人脸的那一刻,李照仪眼神恢复清明,被烫一般地缩回手,不敢再去看满眼恐惧濒死的女人

    过了许久,行将断气的桑妙复被他抱在怀中。

    “阿妙,你原谅我吧。原谅我,我就放过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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