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斩落，满地狼藉。

    隔着马车的残骸，秦萧萧和那名剑客，不，应该说是刺客四目相对。很显然，他和刚才试图袭击秦萧萧的那群人是一伙儿的，趁着秦萧萧与众人周旋无暇他顾的时候，这人走到旁落的马车边上，对着马车挥剑就是一个痛击，为的就是让车内之人无法活着回到长安。

    他的主意奏效了，马车一击即中，四分五裂；

    他的算盘落空了，车内空无一人，无人伤亡。

    意想不到的反转大大出乎刺客的意料，他手足无措起来，竟向秦萧萧打听道：“车里的人去哪儿了？”

    看着眼前这个刺客慌里慌张的样子，显然是个生手。他费尽心思蒙了面纱，改变了出招手势，却不想堂皇间开了口，让秦萧萧听出了这熟悉的嗓音出自于谁。

    “不必找了。”秦萧萧淡然地说，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小打小闹，“他已经进城了。”

    “怎么可能，他明明一直坐在车内。”刺客不相信秦萧萧所言，坚持李牧一定藏身在附近的什么地方，趁着方才混乱伺机从车上逃了出去，并没有离开多远。说着，他就要撇下秦萧萧往其它地方去寻李牧。

    “梁师兄，没用的，光王殿下已经被人接走了。”秦萧萧语带无奈地重复了一遍。

    刺客一下子愣住了，不知是因为秦萧萧识破了他的身份，还是终于确信光王真的已不在此处。

    梁闻喜见秦萧萧已经认出了自己，索性不再藏着掖着，将用于遮掩面容的纱巾扯了，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张脸来。梁闻喜还是那个梁闻喜，可是举手投足间，又与烂柯山上朝夕相对的那个大师兄不同了。

    同门相见，且是在异地重逢，本是件令人欢欣的事情。然而如今梁闻喜与秦萧萧各执一剑，隔着一地的狼藉对峙，早没了昔年仗剑对谈的轻松热络。

    梁闻喜对于秦萧萧的出现没有表露出多少意外，他既然选择跟随李诗裕，少不得要替他与诸多江湖英杰打交道，秦萧萧不是他遇上的第一个老熟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梁闻喜现下关心的，不是秦萧萧为何出现在这里，而是李诗裕千方百计让他拦下不许进京的光王李牧现在何处。秦萧萧说得肯定，李牧分明已经离开此地，可是，他是如何在尾随其后的人们的眼皮子底下逃之夭夭的呢？

    思来想去，问题只可能出现在那辆凭空出现在半道上的马车。梁闻喜一早认出马车上赶车之人是秦萧萧，深知她耳力惊人，带着众人不敢跟得太近，只远远地盯着他们的车驾。

    当秦萧萧停下马车，上前去帮着推车的时候，马车正正好好挡住了梁闻喜等人的视线。但是秦萧萧仍旧出现在他们眼前，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她和车夫的互动，确保她不曾离开过他们的视线片刻。

    这一信号让他们以为掌握住了整辆马车的所有动向，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对秦萧萧的盯梢上。李牧就是挑中了这个空隙，从一辆马车转移到另一辆马车的。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梁闻喜不禁哑然，这么精巧的设计，这样周全的布置，无怪李诗裕在他动身前反复嘱咐他不可大意，务求稳妥，万勿着道。熟料梁闻喜自诩百般谨慎，终归是棋差一着，纵虎归山了。

    若是梁闻喜听到了秦萧萧与那车夫的对话，或许会更早想明白其中的枝节。诸君道杭州城茶汤巷那间医馆为何？便是远近闻名的济民医馆所在。那家医馆的少东家小神医李少赓，这些年隔几个月便会上山来给秦萧萧诊脉开药，与枕粱门的老老少少，皆是混熟了的。

    李牧和李少赓皆是长了八百个心眼子的玲珑人儿，想不挖坑给人跳都难。梁闻喜出师不利，居然遇上了他们，败在他们的计谋之下也无可厚非。

    话已说开，既然梁闻喜想要的人不在此处，秦萧萧不欲再与昔日同门动无谓的刀兵，拿上清谷剑，径直走到拴马的树下开始给马儿解开缰绳，预备骑马去追李少赓他们的马车。

    “且慢。”秦萧萧耳后传来梁闻喜低沉的话音。

    放走了李牧，梁闻喜并不打算就此认输。秦萧萧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杀气，心知梁闻喜如今彻底不把自己当作枕粱弟子了。既如此，秦萧萧又何必念旧，顾及什么同门情谊。

    秦萧萧耳侧陡然传来一声剑啸，将她鬓角碎发斩去几缕。趁她不备，梁闻喜抢先发动了攻击。秦萧萧怕自己与梁闻喜的打斗伤害到马儿，不急着回击梁闻喜，而是化用倒影入林和晴空飞鹤两招，迅速将自己和梁闻喜之间的身位拉开，使她不仅能有足够的空间变换招式，而且将梁闻喜带离马匹附近，将这场比试的范围局限在他们二人之间。

    不管梁闻喜承不承认他枕粱弟子的身份，他的剑法瞒不过习武人的眼睛。这些年，梁闻喜在精进清谷剑法的同时，与秦萧萧一样掌握了乾坤一剑前四式的奥义，是以他们两人对对方的剑路招式一清二楚，一会儿他占上风，一会儿她有优势，胜败不过毫厘之间。

    无论如何，秦萧萧和梁闻喜谁都没有真的对对方动杀心，招式之间互留余地，彼此掣肘。正因如此，两人打得难舍难分，只怕打到月挂西天都不能决出胜负。

    胶着之时，梁闻喜幽幽对秦萧萧说：“萧萧，我不信你只有这点水平，拿出你的真本事和我痛痛快快打上一场。”

    说着，秦萧萧巧妙地将梁闻喜二十招前就已计算在内的春之破晓拆解于无形。梁闻喜很清楚，他和秦萧萧的对决看似难分伯仲，互有得失，其实秦萧萧的破绽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可以说，打了这么多招下来，秦萧萧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秦萧萧没有回应梁闻喜的话，继续不疾不徐地与他缠斗。梁闻喜不怕输，怕的是秦萧萧始终把他当作师兄，没有将他视为真正的对手。他们在烂柯山做了那么多年的师兄妹，却几乎没有一次真正的交手。

    这件事，梁闻喜一直将它视为心中大憾，想要与秦萧萧真刀真枪地比上一场。所以他选择激怒她：“秦萧萧，你以为你把光王送走躲过了我这关他就安全了吗？我告诉你，马一贽和严子陵派出来的两不知就在进城的路上候着他呢。你说，没有了你的庇护，光王能不能毫发无伤地走进长安城？”

    经梁闻喜这一提醒，秦萧萧这才想到，李牧和她说的进城计划里只提到了躲过一批刺客，可没说遇上第二波杀手的对策。

    为了掩人耳目，那辆马车里只坐着李牧和李少赓两人。李少赓寻来赶车的车夫，秦萧萧刚才也见了，至多会些拳脚功夫，算不得道行高深的剑客。这三人，遇上严子陵从武林各派的招徕的武学高手，根本没有半分胜算。

    梁闻喜这话真正戳到了秦萧萧的心上，她不该也不能再和梁闻喜在此处纠缠下去，需要及早脱身与李牧他们汇合才是。

    主意已定，秦萧萧见自己受过伤的右手很难在短时间内战胜将清谷剑法掌握得炉火纯青的梁闻喜，一个变招，当着梁闻喜的面将清谷剑从右手更换到左手，行云流水般使出了乾坤一剑的前四式。

    此招只得天上见，人间哪得机会看。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人试过用左手握剑的方式使出乾坤一剑。梁闻喜今日见到了，秦萧萧做到了。她不仅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很完美。

    在看过秦萧萧的乾坤一剑后，梁闻喜知道，自己学到的乾坤一剑不过只是区区皮毛，压根儿没有摸到它真正的门道。无需多言，梁闻喜已经看出如今秦萧萧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恐怕已经达到了剑之八境的水平。

    梁闻喜心服口服地收了剑，不再与秦萧萧做无谓的缠斗，只是喃喃道：“难怪师父坚持不肯让你参加武林大会。原以为是……”他没说下去，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你的武功早已在同辈弟子之上。”

    对于梁闻喜而言，梁乐是手把手教他练剑将他带大的师父，既是师徒又似父子；秦萧萧是小师叔庄亦谐门下近些年才收的弟子，说是师妹，到底与祝从容等本门师妹隔了一层，算不得十分亲厚。可是梁乐却偏帮秦萧萧，连他都要瞒着，不肯让大家伙儿知道她的真实剑术。

    秦萧萧没有对梁闻喜的话语做出回应，她和梁乐都清楚，越少人知道她会用左手使出乾坤一剑越好。因为秦萧萧的仇人不是寻常剑客，是剑术已臻化境、曾经险些让秦萧萧命丧黄泉的严子陵。

    然而秦萧萧没有对梁闻喜说什么，在他面前用左手出招是她的选择，她不后悔。只见秦萧萧形容淡淡，漠然地收好本属于梁闻喜的清谷剑，三下五除二解开拴马的绳子，一脚套进脚蹬，微一使力，整个人便轻盈地跃到马上，稳稳地骑了上去。

    好俊俏的身姿，好厉害的骑术，梁闻喜不禁再次折服于秦萧萧的魅力。他叫住秦萧萧，这是他最后一次这么叫她：“萧萧师妹，别再轻易在别人面前显示你会用左手使剑了。”

    梁闻喜背对着秦萧萧，正面朝着一棵平平无奇的大树，让风将他的承诺传给秦萧萧：“今天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无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