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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与此同时,大晏颂阳迎来了不速之客——齐太后派遣的册封使团已经到达颂阳,并为信王晏修和举行册封礼。

    颂阳祖庙正厅中,香案已备,茶果齐全,整堂漫着四弃香,清冽甘甜。

    众人行完诸多祭拜礼数,内侍方走到香案前,神气地展开黄宣读旨。

    满座牌位前,晏修和正正跪立。

    “门下:信端王第二子卓立嘉功,堪称盐梅,智合秦张,德见萧亮,有赋仁孝,自为贤能,上谦受天穹之高命,下坚守地陵之静景,谨奉中央之璧玺,悫共遥北之紫宸。可封为颂阳郡嗣王,号封沿信,任颂阳郡太守,食邑五千户,主者施行——”

    晏修和听罢,俯身伏地而叩,“臣,接旨。恭谢皇太后殿下赐加贵号,恩授宝册,实乃天惠,臣定尽责拱卫,不忘圣禄!”

    齐内侍将手中黄宣恭敬地交还身后人,略敷衍地虚扶了一下面前信王,“信王之忠,上至天听。既拜谒已成,懿旨已宣,奴就要即刻回京复命了,只是还有一物,需要交给您。”

    晏修和站立,身子颀长,面庞白皙,剑眉之下生得一双桃花眼,左眼尾还有泪痣。

    那白玉镶银雕冠显贵气,云锦绣蟒紫袍彰威仪,腰系红鞓玉带,下着白花竹枝暗纹裤,穿一双青缎粉底长靴,饶是病体羸弱,仍好一番模样。

    内侍接过旁人递过的漆木礼盒,脸上的皱纹像扭曲的蛆虫交叠爬着,“信王殿下,这十支白蜡香烛是太后特地赐予的,为信端王夫妇……与您兄长祈福。”

    他面色一滞,眸色顿时晦暗不清,寡淡的笑意凝在嘴角。

    先信王与先信王妃早年见背,留二子,是为长子晏修均与次子晏修和,前年晏修均入京后意外失踪,虽有子嗣但终归年幼,晏修和只得暂接信王之责,一直等待着兄长回来。

    故而此次册封,兄终弟及,实乃权衡之举。晏修和迎娶王姬在即,须得名正言顺,再者,让他从侄子手里夺权,日后说起来总归不光彩,也能离间崩析信王府。

    “太后殿下还有意为您兄长修建坟茔,追封谥号,顾虑到您心中郁结,所以此次没有倏然下旨,不知您意下如何?”

    毕竟当初礼部为晏修均拟定谥号送来,晏修和是连人带马打出颂阳的。

    因为他不信兄长已死,而为活者立坟择谥,是大不吉。

    这是他不可触碰的心病与逆鳞。

    齐太后此举无疑是在挑衅,是在试探他的衷心与否,也是在嘲讽他一病秧还能掀出多大风浪。

    晏修和咳嗽两声,鲜少流露出违命的意思,面上的笑已经消失得毫无踪影,漠然回应:“谢过太后殿下好意,我一定能找到阿兄的。”

    齐内侍佯装悲色,“都找寻找三年了……殿下,不是老奴多嘴,人总是要朝前看的呀!”

    他攥着袍子的手紧了紧,终也未有所言。

    齐内侍哪会不知道这是座上人的逆鳞,却仗着自己有太后撑腰也不怕,“倒也不是奴多嘴,只是……您兄长失踪那日,有人在驿馆附近见到了寿王府的卫士。”

    晏修和一愣,眼眸倏然亮起了光,“谁说的?可有证据?”

    他像秉烛在夜间流浪的游子,倏然看到远远天边露出了鱼白,这让他怎么不惊喜、不意外。

    “殿下莫急,急坏身子可怎么好。”人啧声,满脸的得意之色,不急不慢,“太后殿下掌有天下,何事不知、何况不晓。她自知信王一脉忠心耿耿,和厚老实,自然关怀备至呀,特意是查了又查,这才追到寿王头上。”

    晏修和稍稍平复下心绪。

    座下人听到此话,满意地笑起来,“太后殿下最是通明事理,当然知道您寻找手足心切。这不,特意嘱咐奴说,只要殿下愿意割舍,一切都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

    赤/裸/裸/的威胁,像一把明晃晃的刀刃。

    “割舍?”晏修和语气轻轻,已经明白话中深意。

    左不过是让自己裁地缩兵,好让朝廷派更多自己人空降过来。

    可西北边境势力错综,极为危险,信王一脉的迅速撤离容易形成权力中空,而一旦中空塌陷,兵家之争陡发,百姓将苦不堪言。

    无论如何都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将黎民置于水生火热之中。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堂室,循着十九级玉阶缓缓而下。

    齐内侍随在晏修和身后,“您六月即将迎娶北狄王姬,听闻此蛮女为可汗溺爱十六年,生得骄横跋扈,顽擅弓兵。太后殿下十分担心您的安危,故从庞州协调颂阳三千兵士,以求安全,大抵过两日就到了。”

    晏修和咳嗽两声,捋了捋气,“谢过殿下了,我卧病三年,身子旧疾不去,终不用以此短命为念。”

    “说的哪里话,您定然是长命百岁的。”内侍恭维,心下却觉面前人不过是唯诺鼠辈,面上的轻慢之色凝住两刻,放低了声音,“您的福气还长着呢,您那正经王妃不是即将过门,她可是太后的亲侄女儿,打小就受宫内教养,礼仪自得,容貌端庄,是世间最体贴的娘子。待您二人成婚后,便可有如琴瑟,相有依靠了。”

    “是啊,届时还要请天使来饮杯喜酒呢。”晏修和眯眯眼,像只小狐狸般表现出不爽利来,又很快掩却神色。

    他是真的想回身给这个碎嘴子一脚。

    晏修和没有客气,在车舆前止步,“太后殿下思虑周全,无论庞州士兵还是齐府幼女,在下都不会亏待。至于兄长的事情,在事情调查详细后再说也不着急。天使既赶着复命,就不留天使用膳了。”

    内侍听到较为满意的答复,欣慰应下,随后上了后边的双马车驾。

    队伍慢慢行进起来。

    因从颂陵回京都或者回颂阳城,尚有一段路途相同,故而晏修和仍在队列之中。

    四马车驾装饰非凡,河曲马体大协调,高比常人,衔铜嚼,配银饰,神气昂扬。

    两列侍者皆身穿宫服,前二十名侍者,或举对旗,上印五彩祥兽;或举对牌,黑檀木上刻“避”“肃”“静”等隶书大字;或举对伞,伞覆紫长绸,飞扬如舞袖。

    后二十人手执拂尘、香炉、旌等各色的仪仗物什。香炉飘出白烟,缠绵的香气接地而走,旌杆坠银铃,一步一响,声音清脆规律。

    一路望来,甚是浮华。

    只是瞬息间,爆竹乍响,声音几乎刺穿人的耳膜,仪仗马匹即刻受惊,纷纷嘶鸣,霎时乱作一团。

    “有埋伏!有埋伏!保护殿下!”侍卫叫声此起彼伏,混杂着刀兵之声。

    而仪队随从见状皆是大惊,安敢停留,熙攘着推搡着,或惊叫摔倒,或四散奔逃。

    晏修和即刻从马车内出来,正要探看情况,却见冷光纷起。

    几支木羽箭从旁边飞来,他即刻侧身一闪,那箭便“咚”一声扎穿了车板。

    马夫亦血溅当场。

    “阿郎!接刀!”王全从人群中逆行而来,远远扔来一把乌木螭虎纹横刀。

    他一把接住刀柄,甚至都未握住鞘便拔刀而出,一个转腕,用横面挡住正向的一支冷箭,箭矢与刀面在一霎绽开转瞬即逝的花火,随即发出清脆却回荡的金属碰撞声。

    他顾不得尚在装病,抓住梨花木顶檐,翻身上车顶,紫袍衣袂滚猎,大手青筋霎时爆起,在白皙的皮表下是贲张的血脉,稳稳踩在宝顶之上,一双明目环顾四方。

    蒙面人见之,纷纷飞身而来。

    场面混杂着尖叫、呻/吟与厮杀时的呐喊,甚是喧嚣,但晏修和却像历经风霜而不变的一座高耸山峰,萦绕着轻飘的水汽与云层,气质清冷凛冽。

    他握紧了手中乌木柄,眼见一蒙面人持剑,迎面就砍向自己脖颈。

    晏修和毫无退缩意,抬刀斜挡,即刻上步翻身,电光火石之间,一计撩刀将人砍落。

    而不等他有观察局面的机会,数十只冷箭恰似暴雨倾泻,像奔涌的潮水浩荡冲来。

    晏修和随即双腿一蹬,像跃水而出的玄鲤,倒身翻下车顶去,稳稳落在前座,又跳到地上,以车身做后盾。

    敌人在此时已迅速形成了包围圈,几人速速围近。

    因是来祖庙祭祀,加之先前并未有过刺杀之事,亲事便只带了三十人,加之仪仗内多是捧盘执扇的奴婢,一遇乱又冲散了卫队,闹得晏修和此时竟孤身对战。

    就在一息之间,众刺客吼叫着次序间插而上,刀剑交击之声有如山崩地裂,巨石从峰顶訇然滚落,又彷如拖尾星子飞速坠降,冷芒似万千银针倾泻,意欲斫砍尽世间生灵。

    晏修和目光落在打头的一人上,即上步刺出一刀,用左右余光一瞥撤步转身撩刀。

    敌人下一刻又挥刃向来,或横斩,或上刺,他抬腿狠狠踩住冷剑,稍稍下腰,又马上复位,攻其不备直一段横斩,面前人的腹部血飞溅而出。

    然寡不敌众,他因身后无挡,左侧有所冷落,左臂遭下一计冷剑,剑刃锋利无比,破肉而入。

    晏修和来不及感知疼痛,即刻回身斜劈,随后画八字而斩,声声闷哼中,手上力度可穿甲,以一敌众,缠斗得难分难解。

    顷刻,几支冷箭从左侧飞来,擦过晏修和身前,他斜眼一看,是薛副典军正在抵挡箭镞,但仍有疏漏。

    他没有多想,抓住砍来的刀刃,大力往里一带,以此蒙面人之身做挡,屏蔽飞箭,可惜仍旧被伤。

    晏修和痛得颤抖,喷出一口血来,却不敢有所迟疑,一手抓住乌木柄,一臂抬起,将刀身往肘上一带擦净,又一转腕,退步藏之。

    他白皙的面庞染上血,眉眼都显得锋利,起伏的厚肩像波涛,粗重的喘息像猛虎的低吼。

    就在这时,只见一蒙面人拿刀抵在陈亲事脖颈旁,大喊道:“还不速速束手!”

    “阿郎,无需管我!”亲事大吼一声,就要往刀口上撞。

    晏修和咬紧牙关,面目狰狞,只是略有迟疑,就扔去了手中刀。

    诸人即刻涌来,却不料晏修和拳脚与刀法无二,也是强悍,又夺过一把铁刀,将陈亲事护在身后,但他此时已身负重伤,双手深有麻意,额上沁出涔涔冷汗。

    当他正惊诧对面敌人为何没有动作时,又闻一声呼唤,没来得及看是谁在叫自己,忽觉胸口刺痛,下意识调转刀锋向后一刺。

    陈亲事竟伙同刺客。

    “啊——”亲事受刺,一声尖叫,即刻咽气倒地了。

    晏修和身感剧痛,气劲全无,刀柄从手中滑落,眼睁睁看着刺客纷纷奔自己而来,本该顽抗到底,耐不住视线渐趋模糊,冷汗与血液浸透他的衣衫。

    他的瞳孔睁大,嘴角流出深红血液,每每呼吸一口气都疼得好像头颅骨与肋骨被砸得稀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所幸守城军此时赶到,皆速奔而来,以身做挡,这才护住他。

    而又有五六个蒙面人,见情况不妙,早先撤退。

    戌时四刻。

    信王府中灯火通亮,内外遍布亲兵,走廊里有来来往往的奴婢,进时端着的铜盆里还是净水,出来便已红彻。

    整个信王府笼罩着阴霾,人人屏息而待,根本不敢懈怠。

    晏修和模模糊糊听到来来往往的嘈杂脚步声,慢慢睁开双眼,此时箭镞还从体内取出不久,血尚未止住。

    “阿郎醒了!醒了!”一医员惊呼。

    王全见状三步并两步跑上前,跪在床榻前,手搭在床沿,素来挺直的腰背塌了下来,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犬,“阿郎您放心,现下两府已加强巡逻,绝不会再……”

    晏修和全身都疼得发麻,时常耳鸣,听不清身边人说得甚么话,只切切地嘟囔着甚么。

    子夜,月悬中空,郊野煞静。

    一辆单马麻布木顶车在月下飞速行进至昌丰县的主城,将令牌交予守城校尉观看后,匆匆入城往僻静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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