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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十日后,三月二十日。

    昌丰城落着丝丝小雨,在烟雨雾气中,寒气更甚。

    不比旁的颂阳城繁华,酒旗也在雨中愈发低垂黯淡,铺面都冷清。这处只有低矮的房屋,放眼望不过破砖青瓦。

    而在一座坊门前,出现了一个颤颤巍巍的娇小身影。

    纳仁裹紧身上层层叠叠的破麻衣,她一只脚穿着皮靴子,一只脚穿着捡来的草鞋,因穿不惯扎脚的草鞋,就一瘸一拐地缓缓移动,随便找了个檐下角落坐下。

    她太累了,从远在两千里斡恩真部一路奔波至此,挨饿受困整整十余日才找到这样一个较安全的小城,也不知是否是敖登口中的清德城。

    马跑死了,而匕首被一个狡猾商旅骗走了,除却怀里揣着的那颗红玛瑙,身上也没有其余值钱的,同街边的乞儿相差无几。

    她的发髻散乱,又臭又油,脸蛋沾满尘土,衣衫褴褛,像在猪圈里打过滚一样。

    雨落清街,冷冷潮潮,行人都急急忙忙地要回家去。

    “王姬,是您吗?”一句北狄语在耳畔轻轻响起。

    纳仁迅速抬头,沉闷的心绪被拨开,晦暗的眸子里透出光亮。她激动得一下不知道做甚么反应好,又狐疑地打量这个挎着竹篮的妇人。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纳仁低声询问。

    “在街上说北狄语不方便,我换个地方和您解释。”妇人回顾左右三两的行人。

    “不必。就在此说,你声音轻点就是了。”

    “是。敖登给我们发了画像,说您近几日会到昌丰城的,让我们好生接应。”

    原此处是昌丰而非清德,那昌丰也有敖登的线人吗,还是……

    就在此时,纳仁敏锐地嗅出面前人身上独特的气味,这是北狄特制的血诛的气味。

    她不擅刀兵之术,却有医药弓马为长。血诛是北狄巫毒,毒性不重却极缠绵,还能置人昏迷。

    纳仁即刻起了防范,背后汗毛直竖,“敖登还说甚么了?”

    “敖登说,您身上配着绿松石。”

    纳仁听到“绿松石”三字,心中已有定数——敖登明明知道自己多年随身配的是一块红玛瑙。如此重要的信息,怎么着都不会传错。

    她在一息之间如坠冰窖,却低头掩下慌乱神色,余光见一驾马车远远驶来,起身有要走的迹象,“好,我随你走。”

    谁料二人才走出几步,纳仁猛然将人推入大道。妇人未料及,迎面撞上一辆马车,马蹄狠狠踩下她大腿。

    纳仁“唰”得转身就跑,全然不顾车夫的叫骂,长靴踏过泥潭,右腿一发力,跳上旁的牛车,借着摊棚翻身一跃,可惜左脚伤未痊愈,一下失力,整个人趔趄一下猛得一滑,手抓住瓦片又狼狈地爬起来。

    纳仁绕过左街右巷,闻身后没了声响,松下一口气,整个身子也在霎时放松下来,往旁一移步——

    糟糕,谁家屋顶不修啊。

    哈哈,真是要了命了。

    她一踩空,幸好及时抓住了屋梁。

    可正当她松下一口气,就眼睁睁看着竹制的梁子一点点断裂,“咔”一声,加速往下坠去。

    晏修和才是更受惊的那个,见屋顶坠物,即刻往后一避抽出刀来。

    断裂的竹梁砸下,连着周遭一片茅草都坍塌下来,灰尘满屋飞舞,干净的屋内一片狼藉。

    “啊——呜。”纳仁疼得大叫,挣扎着爬起身来,一把刀就架在她脖颈上,且用余光看了,确是把宝刀,身后之人当是个厉害的,便也没再动弹。

    “谁派你来的?目的是甚么?”晏修和的眼神冷意骤生,防备心大起,声音都沉闷许多。

    刺客?谁家刺客穿得破破烂烂,还是从屋顶掉下来的。

    难道是——入室抢劫?

    晏修和治理颂阳三年,从未想到民间竟有如此恶劣之行径,光天化日之下竟从屋顶直入民房,实在可恶。

    纳仁也听不懂,褐色的瞳仁一转溜,看他没有一刀泯了自己的心思,于是撤步就踢。

    晏修和不料此娇小女子出招迅速,堪堪躲闪,挥刀一砍。

    她下腰而避,抬腿又重重踢出一脚,正踹在他左臂伤口上,踹完就要收足逃跑。

    晏修和见人入室抢劫在前,中伤自己在后,便也无顾忌,大手抓住她脚踝往自己这一带,手腕一转,将刀锋又搭在了她肩上。

    霎时,少女细弱的脖颈出现了一条浅红伤痕。

    他挑挑眉,看透面前人其实并不精于武术,一把揪住她衣领去找麻绳,像拎住一个小鸡崽,将人手脚绑起后,再丢在屋内角落里。

    他拖过小榻,撑着受伤的双腿坐下,“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先前都偷盗些甚么,这儿是你抢的第几家了?”

    纳仁听不懂面前人说甚么,上下打量这奇怪的男人——凌乱的头发,略苍白的面容,但眼光尚有神采,身体状态似乎并不是很好,像被嘎掉腰子的公牛。

    她朝四处看看,目光最终落在桌子上盛放的药碟里。

    党参、白术、茯苓……这可都是大好的补药,还有一碟新鲜的豚草,嫩绿嫩绿的,此种药草苦寒微毒,却最能吊人精神,北狄常常用此药生喂重伤濒死之人,让人得个意识清醒。

    “听不懂话?再看把你眼睛挖了。”晏修和冷声道,注视着她。

    纳仁睁着圆溜溜的杏眼,怀疑又不屈地盯着面前人,虽然显得没有什么攻击性。

    晏修和觉得这丫头片子挺漂亮,漂亮就漂亮在有两双眼睛,一只鼻子,鼻子下面刚刚好还有一张嘴巴。

    他才从颂阳城出避不久,身上伤尚未痊愈,因要避人耳目,所以特地选在平民草屋中栖身,而随侍只有王全一人。

    待出去采买的王全回来,晏修和定要差他将此刁妇打包送到官府去。

    纳仁歪歪头,看面前人对自己并没有杀心,也就稍稍收敛杀意。

    听不懂话,难不成是个聋子,他心想,抬手拧了一把她肩膀,皮肉倒是厚实,疼得纳仁大叫一声,像只小犬,咔咔就咬住他的手。

    晏修和一把捏住她的大脸盘子,“松口。”

    她吃痛,呸一口吐出来。

    有点聪明,但不是很多,再看看。

    妇人清丽的嗓音打破了屋内的僵局。

    “请问有人吗?能否行个方便?”

    晏修和警惕大起,手快地粗布堵上了纳仁的嘴,心想莫不是同伙的盗贼,随后悄然移步去拿刀。

    纳仁见他这模样,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雨声渐大,敲门声急切起来。

    晏修和贴门听着,即刻心软下来,却未开启。

    而就在几息之后,木门被一脚踹开,那妇人的身影乍现。

    晏修和抬刀就刺。

    纳仁定睛一看,自然知道这就是追杀她的妇人,又看此陌生男子竟愿为了自己如此出头,大为庆幸。

    既然如此,那她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此时不逃更待何时!

    然后被束缚住手脚的她,只能蛄蛹着向门口进行一个缓慢地阴暗爬行。

    妇人使短剑挡下他攻击,复抬腿一踢,身姿实在矫健。

    他撤步闪躲,牵扯到了伤口,咬牙上步挥八字斩,刀光剑影频频闪烁,下一刻他力按刀背制住短剑,将刀刃横卡在剑镡。

    她目光凶煞,却轻视一笑,一手松却剑柄,电光火石间掏出腰袋白末就是一撒。

    他趁着空隙一刀砍到人手臂,本要追击,面前却倏然弥漫着白末,霎时目线模糊,这才知中了阴招,手腕轻转将横刀与手臂相贴,另一只手护住口鼻,急急后撤,还没静下心聆听脚步,剑锋便从一片白茫中刺中他脏腑。

    他即刻撤步一退,摔倒在地。

    直到旁边传来倒地的声音,刚用嘴解开手脚麻绳的纳仁才刚刚逃到门口,她转头看到妇人向自己冲来,心里已经骂了一千遍娘。

    日/你/娘/的!你个大男人你挂那么快!

    她一个人根本干不过面前的毒妇啊!

    倏然,又是一片白雾铺天盖地而来,只待几刻后粉末消散,妇人持剑走进,却不见纳仁身影。

    只闻盛着药渣的碗碟摔在地上破碎的声音。

    纳仁使劲嚼着方才拿的豚草,起了腿脚,想往晏修和那跑去。

    说时迟那时快,妇人反应过来,拖着伤腿上前几步,扯住纳仁头发。

    纳仁觉得头皮马上要被血淋淋地撕下来了,使出全部力气往后一踹,抓住空隙跨就到晏修和身旁,吐出嘴里的草药一抓,两指撬开他唇舌,将草药推入人喉头,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点通他胸前二穴。

    这豚草腥味最冲,性又极寒,能暂克血诛初发之症。

    她的性命能不能保全,全看晏修和能否醒转了。

    早知道有近日之事,纳仁打死都不会在父亲膝下玩乐度日,空耗青春,如今生死关头,竟只能靠别人缠斗之际才能勉强脱身。

    纳仁捡刀之间,妇人便已近身给她一掌,随后一举持剑刺入她大腿,血溅梁室。

    胜负已定。

    纳仁瘫倒在地,两边颧骨都泛起了淤青,乌亮的眼睛像黑玉珠子,盛含满满当当的泪,她挣扎着后退,全身袭来的痛感要将她吞噬。

    直到退无可退,她仍恶狠狠盯着面前人。

    妇人伸出手来抓她。

    却见刀光一闪,刀尖破开面前妇人的胸膛,刃又一绞,血即刻如暴雨倾泻而下。

    妇人霎时瞪大眼睛,嘴里呕出一口浓血,像从炼狱爬入人间的恶鬼,那样面目狰狞、咬牙切齿。

    纳仁终于看清执刀人是晏修和,他双眼布满仿如蛛网的血丝,俊逸的面庞沾了些白末,目光凶得像草原上的孤狼,胸前晕染开了大片血色。

    晏修和抽刀,妇人应声倒地,再没有声息。

    他救了自己。

    纳仁豆大的泪往下掉,唇瓣止不住地颤,劫后余惊泛滥开来,又有些庆幸自己竟捡回条命。

    他来不及看纳仁的神情,嗓道泛起一阵一阵浓厚的草味,熏得脑子清醒,他堪堪扶住桌沿,直着嗓子干呕,尝试好几次才将豚草呕出来。

    醒了好,醒了就好,得救了呜呜,纳仁边嘤嘤呜呜地哭,边拖着一双瘸腿往门口缓慢地走。

    晏修和却根本不打算放过她,自知清醒无多,断不可昏厥而落敌手——既是恶人,杀之何妨。

    她余光里闪过刀锋的寒光,转头一看,该男人杀气腾腾,明显是杀红眼了。

    两个病患,半斤八两。

    纳仁抬腿就踢他裆,眨眼间借力翻到晏修和身上,腿紧紧盘住人腰膂,对他的脖颈又打又咬。

    晏修和拽着她手臂要将人拖下来,人却像个狗皮膏药贴缠。

    二人打得是相互折磨,从撞桌到倒地,从厅堂打进卧房。

    纳仁的脑袋一直在“咚咚咚”得被撞,而晏修和脖颈上红通通一片,沾染上血与少女的津液,挂彩又增。

    她真的被搞火了,就在二人倒在床榻之际,她跨坐到晏修和身上,泪汪汪地凶狠注视着他。

    去你丫的!

    不等晏修和反应,甩着自己的头就砸下去,“咚”得一声像陨石坠人间。

    啊,脑袋晕晕……纳仁的眼皮渐渐合上,瘫倒在他身上。

    晏修和也被这一砸砸坏了脑袋,眼前霎时白花一片,甚么都看不清了,四肢百脉的血液也似凝固一般,失去力气,终于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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