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夜略显喧嘈,微凉的长风卷过嫩绿的土壤与枝叶,清新的气味弥漫在天地之间,月光铺洒在九曲的浅河中,像珠屑缓缓下沉,莹莹然的河道彷如素练。
铁蹄踏下,湿泥飞溅,一呼一吸之间,骊骒已过五丈,马鬃飞如乌云。
马上的女子英姿卓卓,且看她轻装一袭,发束红绳三段,顶勒一颗红玛瑙,上着白棕裘长袍,腰系花色豹尾皮毛,右戴银缂丝绿宝石匕首,下穿被烧坏的圈金丹红长裤,左足赤/裸着。
她额头磕破一块皮,已凝了血痂,而左腿从膝盖往下,是大片的烧伤伤口,重伤处露出粉嫩非常的内肉,还挂着纵横的血丝,看得人触目惊心。
一人一马,在草原驰骋如雷电,她的衣袂翩跹像蝴蝶翕张的彩翅,如若不知她是一路仓皇逃命的王姬,倒也要称一句逍遥。
经过科其塔河,遥望无垠的草原已到头,分岔的道路映入纳仁的棕黑的瞳中,与此同时还有远远的人影从东北奔驰向来。
纳仁见避无可避,被迫改了方向,策马向西南去。
敖登眼见前边人骑着黑马,身影也似女子,大抵料猜是纳仁,即用北狄语呼唤道:“阿姊!是你吗?!”
敖登两腿一夹,跨着狮子骢加速迎面而去,扯嗓子大喊道:“阿姊!是不是斡恩真部出事了?!”
纳仁远远听这声音熟悉,赶紧减速,勒得骊骒立踭几刻,因腿上无力,即刻跌落马下。
“你受伤了吗?!”敖登疾驰而来,松开缰绳下马而来,满脸忧色,走近方知姐姐负伤带血,跪在人身旁急问道:“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纳仁显得慌张非常,她的面上和手上有干涸的血迹,这抹色彩在月光下显得愈发妖冶鲜艳。
敖登回头一望,静心聆听,所幸追兵未至,便将阿姊与马带到一旁隐蔽处,目光殷切,急急问道:“阿姊,斡恩真本部一定出事了,对不对?我偷看了阿爹与珲台吉的书信才知道——珲台吉,想要自立为可汗……”
敖登面色凝重,左右而顾,拔过一株刺儿菜放进嘴里咀嚼,又抽出腰间匕首割下袍角一片布,将嘴里野菜吐出来糊在姐姐的其中一处伤口上,即刻将布缠上。
敖登也是斡恩真部的子女,却是旁系,所以营帐在二十里之外。
纳仁是斡恩真部的正宗长女,可汗与可孙的第三女。
至于话语中所谈及的珲台吉,乃是阏氏所生,血脉不比纳仁纯正,却因是可汗最得力的王子,所以推为珲台吉,来日继承北狄大统。
但就在几年前,一切都开始生变,可汗知这儿子虽勇武,但性子冒进,便有意打压,而二人政见上的长期不合与近日两位王子的意外死亡,都让父子之间隔阂弥深,关系渐降至冰点。
故可汗对布日骨处处约束,不光册封十几位顾命大臣,还一举收回布日骨手中的要地兵权,将儿子软禁在苍山行宫。
可布日骨逃出来了,还振臂一呼,率铁骑夜袭斡恩真本部,名为受命南归,实则蛮闯武控,这才有了纳仁偷溜入父亲寝帐,看到的可怕一幕。
纳仁愣愣地望着妹妹,被吓得丢了魂,湿漉漉的眼睫下是一双纯净而失神的眼眸,她的面容愈发憔悴,眼下的一片青黑沉淀着沉重的哀伤。
腥血的味道萦绕在二人呼吸之间。
纳仁在颤抖,冰凉的躯体像被放完血的小鹿。
敖登的心都要跟着姐姐一起破碎,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握住面前人的手,确定自己的猜想,柔声安慰道:“你能逃出来,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倘布日骨手中捏着可汗与你的性命,可汗顾忌你与大局,定会有所妥协,让布日骨奸计得逞,可你现在逃出来了……”
纳仁也略略回过神志,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不停地从面庞坠落,她张嘴嚎啕大哭,不停抹泪,掩面断断续续喊道:“阿爹,阿爹,已经被布日骨杀了……”
“可汗,被珲台吉,杀了?”敖登完全呆住了,身子直接向后一倒,瘫坐在小腿上。
纳仁脑海里的阴影挥之不去——
“纳仁,父亲早就该退位了。”
兄长布日骨的身影映在虎皮织帐上,显得愈发高大魁梧。
布日骨手执蓝宝石银柄短剑站在父亲的尸体前,血顺着剑刃滑落,滴在华丽的毛毡地毯上,缓缓晕开,像盛开的花。
纳仁跪在床前,还紧紧抓着父亲的尚温热的手,额头抵在上边,亲人逝去所带来的巨大痛苦像斧斤,一斩劈开她柔软的内心,又在肚子里搅动,把肠子都绞得稀碎一样。
“纳仁,今夜此时起,我就是北狄的可汗,你应当拜我才是。”布日骨轻笑,转身看着帐内垂挂的北狄地图,眯起眼打量一会,语气尽是轻蔑,却又恨得咬牙切齿,“我这个窝囊父亲没有打下的疆土,就由我来征服。大晏算什么,不过在我覆手之间!”
只闻干净利落地利器出鞘声,冷光乍现。
是纳仁挥刀砍上。
布日骨听身后的脚步声,侧身而闪,抓住那只举着刀的细腕往前一扔。
纳仁不料他反应这样快,被人牵住一甩,即刻失了重心往前扑去。
他也没有心软,在人摔倒之际,又用刀柄往人背上狠狠一捅。
纳仁受力倒头就摔,重重地撞倒一旁的兽骨镶银烛台,疼得半天都起不了身。
“你的刀法,还是一点进步都没有。”
烛台倒塌在一旁,灯油洒在地毯上,火焰即刻蔓延开来,但在场的兄妹二人却并没有避火的意思。
猖獗的火焰从纳仁的皮靴一直攀爬上袍角,像北狄神话里长了八千只手臂的巫祝神,紧紧攥住她,牵动她的恐惧。
他眼里是熊熊燃烧的欲望,他像雄狮那样的贪婪与强大,但毫无疑问,布日骨的确比同龄时的可汗们更有勇气,可以戴甲独身杀虎,也可三箭放倒饿狼。
他是上天赐下的英武雄鹰,也是扎根于草原、吸食同胞们血骨而成长的参天巨木。
布日骨看着无力反抗的妹妹,眼神一变,像看着落入网中的兔儿,抓住她的脖颈将人带起来,凑近了她的面庞,浑厚的嗓音响起,“纳仁,成为我的可孙罢,为我生下带有黄金血脉的儿子,我们一起统治整个草原。”
亲兄长在父亲尚温热的尸身前说出这等话,无疑是对亲情与爱情最大的讽刺。
布日骨自豪地以求婚姻,似与草原上的勇士一样,向心爱的姑娘献上自己亲手射杀的猎物。
她感受到大手扼在自己颈间,冰凉的指尖好像长出千万根银针,扎入了薄皮后的脉管之中,那种几近窒息的濒死感,让她的脑海一片空白,和泛滥的塔隆江一样,浩浩汤汤,吞没牛羊,最后大地都只剩混沌的茫茫一片。
“啊……呜。”她只剩细弱的呜咽声。
忽然,帐外传来一个声音,“霍利嘉等五部的狼主现已各率二十骑抵达,上表尊您为可汗。一切已准备待续!”
布日骨立即回应,“知道了。”
政变的匆忙让他没有时间再和亲妹妹耳鬓厮磨,他睨她一眼,手上的力道松去两分,握得纳仁失力地半跪在地,“纳仁,我希望你快一些做决定。我本来也想留父亲一条性命的,可他就是太不识相了。”
布日骨所言明明无比凉薄,但在他的语气中,全有不可一世的态度。
纳仁只是十六岁的少女,她当然害怕死亡,来自亲兄长的威逼也让她心寒至极。
她作为可汗的女儿,骨子里的桀骜与叛逆死死咬住她的神志,不允许自己点头答应。
可她胸腔中还有充斥的恨意,能烧尽一切的,饱含憎恶与血泪的,那种想把面前人从头到尾的骨头都根根劈裂开来的恨意,让她不得不把傲气与倔强打碎了,活生生地痛咽下。
她在愤懑中,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为阿爹报此等血海深仇。
她决不能现下便引颈就戮。
“我,我……答应你。”
布日骨笑了,用最稀松平常的语气说道:“你瞧你咬牙切齿的,我还是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纳仁拼尽气力扯起嘴角,在无比牵强的笑容后,几近要咬碎一口贝齿。
但这种笑容在布日骨眼中仍然美丽依旧,他松了手中桎梏,用粗糙的拇指拭去她温热的泪珠,轻柔而情意缱绻,狼骨扳指的凉意彷如是烧红的铁上的一滴水。
布日骨阴鸷地注视着面前这张日思夜想的面庞,“现下局势亟待平定,等我把几个不愿归附的狼主首领提来给你做聘礼。我许诺你,我们将会是草原唯一正统的领导者,绝对。”
在他眼中,纳仁是如桑娜湖一样的,点缀在干旱草原上最闪亮的明珠,是出于荒原的、皎洁而明亮的悬月,是独属于他的珍宝。
且只要手中握紧了她,整个草原最纯正的黄金血脉,他的地位必将更加稳固。
纳仁从回忆里脱身,她满含眼泪地望着敖登,咬牙切齿道:“父亲被杀了,我出逃了,北方最有势力的五部皆来受封,今夜过后他就是新可汗……不,绝对不能这样!”言罢,擂着自己的胸口,似要将怒气都捶出来,尖锐的破音像崩摧开裂的山峰,在巨大的间隙中,袒露的是无法言说的痛苦。
敖登抚她的背,复抓住纳仁的双肩把她掰正,就急匆匆劝慰:“阿姊,我们来不及哭了,你静下来听我说!”
纳仁强憋回眼泪,本姣丽的面容也扭曲。
“布日骨一时冲动杀掉可汗,他的继位就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没有立即杀掉你,一定是因为需要你来证明他继位的正统性。你跑出来了,这很好,但我们手上没有一兵一卒,所以没有办法与他正面相抗,只能边逃亡边等待一个能将他击溃的时机。”
纳仁努力平抑情绪,大口大口喘着气,一手抹去额上流下的血,重重抹在唇上,这是属于北狄族的明誓之举,字字泣血,“我,我得活着……才能给阿爹报仇,决计不能,不能……将北狄的未来交付到一个嗜杀者手中!不报此仇,我纳仁誓不为人!”
敖登应和,赶紧从胸口抽出一份文书交付,“这是大晏镜州关的通关文牒,我出门的时候怕有不测特意带上了。你现下就立马往镜州关赶,追兵追不到那里去,关口往东南过三城就是安阳县清德城,那里的温氏是北狄内应,他们看到你的红玛瑙自然知道是你。”
当是时,远远的马蹄声隐隐传来,二人自听入耳中,慌忙大乱。
“那么快就追来了!”纳仁心凉下几寸,下意识地紧紧攥着敖登的手。
“阿姊,你在旁避着,我把人引开。”敖登没有犹豫,转身翻身上马。
纳仁不愿让她赴险,上前拽住人袍角,“我们一道逃了罢!”
敖登却抽刀斩断衣角,郑重地凝望姐姐一眼,策马向西北方去了。
而直至一队骑兵随之过去,纳仁这才从丛后出来,御马奔向东南方的镜州。
纳仁不知道的是,这一去路途遥遥,千难万险,命运之轮倏然转动,而九州大地的烽烟,也将因此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