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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青云

    撷芳园像是一笼被朱墙围起来的桃源,外头风雨如晦,此间却碧水荡漾,树石参差相依,一任春花深红浅红,只需自在便是。

    皇帝和谢临渊走在白石铺就的小径上,身后只跟着王辅安。那波动的水光也摇晃在他们身上,显出时明时暗的褶皱。

    “方才谢卿可遇见陈卿了?”皇帝像是随意提起。

    “臣遇见了。”

    “朕方才责骂了他,你可能猜出缘由?”

    “陈寺卿是李渡一案的主审官,微臣斗胆猜测,可是案情出了什么岔子?”

    皇帝道:“不,陈寺卿是刑名圣手,这案子他办得很好,证据条理呈明,案情弥合得严丝合缝,并无不妥之处,即日便可昭告天下。”

    “恕微臣愚钝,实在猜不出这缘由。”

    皇帝长眸微敛,显出一种锋利来:“案情明晰了,便该思虑如何定刑。刚刚,陈卿为那些罪臣的家眷求情了。可是谢卿,谢总督当年被李渡陷害,无辜枉死,你的仕途也因此直坠青云,如今朕若让你来握这支量刑的笔,你会如何定夺?”

    谢临渊忙道:“微臣不敢。”

    皇帝伸手拦他:“眼下不在朝堂,你只当是与朕闲话罢了,无需多虑。”

    谢临渊自然早等着这关口,但他又需得做出为难的模样。他立直了些,眼珠一转,转而问道:“陛下,您久居宫中,臣想斗胆问一句,可知近日京中近况?”

    皇帝难得犹豫了一下:“李渡及其党羽被除,京中百姓该高兴才是。”

    谢临渊点点头,又摇摇头:“李家被抄时,臣尚在秦州,确实听闻京中百姓皆拍手称快。即便是在秦州的地界,就臣所见,百姓亦都觉大快人心,赞颂陛下乃当世明君。可臣入了京之后,所见诸人,却都是心事重重,宛如一潭死水一般。”

    谢临渊觉出气氛冷了些,但他并不畏惧,继续说了下去:“臣知道这些时日陛下为了李渡及其党羽的案子夙兴夜寐,但此事牵连太广,若要毕其功于一役,恐怕反而会适得其反。如今奸臣虽绳之以法,但他们侵吞的民田未曾归还,欺压的商户佃农未曾得到抚恤,贪污的银两未曾归还原主,私造的冤假错案未曾得以昭雪。更莫论这二三十年来,这些奸佞祸乱朝纲,自京城至路府州县,各个衙门都烂到了骨子里,不是几日或几月的工夫就可以风清弊绝的。”

    一时,唯有叶与花摩挲的声音,荡漾着微澜的池水仍旧光影明灭。

    皇帝终于开口:“那谢卿的意思是……?”

    “陛下,以臣之见,现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又加之民心不安,不宜多兴刀剑,是以眼下可严惩首恶,而于此事干涉不深的同党可先小惩大诫,留待日后再慢慢处置不迟;而这些人的家眷,也可先免去株连之罪,以流放、劳役代之,彰显陛下之仁德。”

    皇帝侧过身看他,嘴角带笑,眼神却是冷的:“朕听闻谢卿近日正和崔尚书筹备儿女婚事?朕记得前段时日,崔尚书也来替那些家眷求情……”

    谢临渊听闻此言,跪倒在地,但脊背却不卑不亢地挺得笔直,双手作揖,字字听来真切:“陛下,臣父因李渡而死,含冤十七年。臣受当年冤案牵连,也带着家小颠沛流离了十七年。其间种种曲折,实在不足为人道也。对于李渡朋党,臣恨不能生啖其肉,生饮其血。但臣既为朝臣,便该为陛下,为大局考虑。

    “如今狱中已是人满为患,臣听闻就连好几处校场都被暂时用来关押罪人。若一并处死,臣恐杀孽太重,以教人人自危。眼下燃眉之急,是处置李党的遗祸,安抚百姓。至于和崔家的亲事……”

    谢临渊原本铿锵的声音柔和了些:“小女当初是为了替臣博得李渡的信任,才入了李府,受了不少委屈酸楚。臣因此一直对她有愧。前不久,她和崔家公子正巧遇见,一见钟情,回来便吞吞吐吐地与臣说起此事。臣这才想着和崔尚书提起,不想崔家并不嫌弃小女二嫁之身,这才说定了此事。”

    谢临渊说完,奇怪地看到面前那绣着暗纹的玄色衣袍晃动了几下。

    “一见钟情……?”

    他听到皇帝平静地重复了一遍,于是又确凿无疑地应道:“正是。”

    明明此处无风,谢临渊却莫名觉得身上骤然一冷。他未及细想,却听得皇帝道:“谢卿快起来吧。朕说了只是闲话,怎的动不动就跪。”

    “臣谢陛下。”

    谢临渊小心提着官袍站了起来,看见皇帝朝后头始终默不作声跟随着的王辅安道:“阿翁,你把东西拿出来吧。”

    王辅安立时从袍袖中缓缓取出一样物什——一道明黄的圣旨。

    谢临渊见了,下意识又要跪下。皇帝笑着抬了下手,叫他免礼:“朕已叫谢卿免礼,再跪可就是抗旨了。这份圣旨,其实朕已拟好很久了,你先看看吧。”

    饶是谢临渊自以为八面玲珑,但面对这位年轻的皇帝的时候,他总难免生出看不透的忌惮来。再次谨慎地谢过皇恩后,谢临渊才恭恭敬敬地从王辅安手中接过圣旨来,缓缓展开——

    一时竟恍惚是不是日头太好,晃花了他的眼睛。

    仿佛是看到了他的愣神,皇帝竟又笑了一下:“谢卿对朕的安排,可还满意?”

    谢临渊只觉血液都在身体里奔涌,连握着圣旨的手都忍不住抖动起来。他花了很大力气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在陛下面前太显露声色是大忌。

    “皇恩浩荡,臣颇感受之有愧。”

    圣旨上,赫然写着拔擢他为宰辅,连自己发妻都被册封为一等国夫人,谢枝更是破例被封为县主。至于谢归,皇帝早对他提过安排,此处倒不曾提及。

    “谢卿谦虚了。”皇帝道,“你入京以来,事情都办得很好,通漕运,治水患,无有不妥。你方才对朕说的那些话,可见你也并不是一个因私废公之人。由你来坐这个位置,朕很放心。况且以你的资历,若没有当年的边饷案横生枝节,迟早也该走到这一步了。”

    谢临渊眼皮跳了跳,他的心渐渐静下来,又做出恭敬感激的模样:“臣谢过陛下。臣必当鞠躬尽瘁,已报陛下知遇之恩。”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又道:“还有一件事,朕听说这几年谢卿的日子过得十分清贫。所以朕已在启圣院街给你安排了一处宅邸,是先帝时梁国公的府第,后来他没管束好儿子,闯了大祸,这才被先帝逐了出去,谢卿应该也知道。此后那宅邸就一直空置到现在,不过朕早已派人打理过了,也指了些仆役侍女过去,你且先用着吧。”

    谢临渊忙惶恐道:“陛下实在太过体恤微臣,臣感激涕零。”

    “这数个月来,谢卿为朝事操劳了不少,朕赏赐些也是应该的。”皇帝又看向王辅安,“阿翁,你送送谢卿吧。朕自个儿一个人再走走。”

    “奴才遵命。”

    “臣告退。”

    王辅安垂首,和谢临渊两人一道缓缓退下。

    直到绕过拐角,郁郁葱葱的老树遮住了皇帝的身影,两人才把一直躬着的身子抬直了些。

    王辅安道:“以后老奴就该尊称您一声谢相了,您如今深得陛下倚重,谢氏看来也要回到往昔的荣耀了。”

    谢临渊知道王辅安在皇帝身边的地位,未敢太过松快:“王都知说笑了,官职高低,都是为陛下做事,下官不敢有半分私心。”

    “不过……”谢临渊话锋一转,“下官来时偶然听说陛下这段时日心绪不佳,还以为是下官办事不力,要受陛下责问呢。”

    王辅安一哂,道:“近日陛下劳碌,有时难免觉得疲惫。”

    谢临渊颔首称是,又道:“陛下为国为民,实乃天下之幸。不过下官倒有个想法,或许能叫陛下心思舒展些。”

    “哦?”王辅安不动声色。

    “当年陛下生母不幸亡故,太后又强横,不许为其设祠立牌。如今奸佞已除,或可请陛下请回皇太妃圣体,葬入皇陵,再赐谥号,以全陛下一片拳拳孝心。”

    王辅安停下了步子。那双幽深浑浊的眼如两汪深井,里面埋葬了这皇宫里几十年的风雨和秘密,而现在倒映着谢临渊状似恭顺的影子。

    谢临渊在他的沉默前面岿然不动。

    终于,王辅安道:“谢相果然心思细密,怪不得能得陛下宠信。老奴会向陛下禀报此事的。”

    “都知谬赞了,为人臣者,自当为君分忧。”

    说话间,已是到了宫门。又是一阵客套后,王辅安才目送着谢临渊逐渐步远,不由得叹了口气。

    谢临渊很了解皇帝——皇帝性情看似冷淡,但生母确是他唯一的软肋。谢临渊这番话若是能在陛下面前说出口,陛下自会更真心地信重他。可是他没有,反而说与了自己听。

    这是一份人情。可是自己是个半只脚迈进棺材的老东西了,承不起这样的情,到时自会如实禀告陛下的。

    只是……这位行将上任的谢相,比之从前的李渡,似乎更为圆滑深沉……

    也更为棘手。

    罢了罢了,这京城何时又真的平静过呢?走了许久的路,王辅安忍不住揉了揉开始发疼的膝盖。

    他已经太老了,这样好的晴日,他都觉着骨头缝里渗着冷。唉,将来如何,也不是自己该思虑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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