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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门恨

    “陛下,太医方才说娘娘已经无事,只是气血亏损……”

    宋宣跟着皇帝一路走到明粹宫前,观皇帝面沉如水,立时便知情识趣地收了声,只是抬手轻轻推开殿门。

    曾经镶金砌玉满眼琳琅的宫殿,看起来仍旧那般富贵逼人,可却遮不住那清冷落拓。殿中只点了零星的蜡烛,勉强够视物罢了。仅有的几个伺候的人,也都是皇帝安排来监视的,此刻纷纷惶恐地跪下叩拜。

    李思齐已被禁足在宫中许久了。自打滑胎之后,她便有些心神不稳;到后来李家被抄,她更是哭闹不休,将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完了,吵着要面圣。

    但皇帝偏偏下了令,由得她闹去,莫拿此事来搅扰。

    但今日李思齐竟抓了块碎瓷割开了手腕,吓得负责监视的内侍赶紧跑去找了宋宣。宋宣思前想后,想着皇帝似乎并无杀心,若是让人有了个好歹,自己难免要被问责,于是等到皇帝和谢临渊议完了事后,才惴惴不安地禀了上去。

    但皇帝真的来了。

    似乎是听到了跪拜皇帝的声音,寝殿传来一阵异动,赤足踏在宫砖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只见李思齐仅身着白色寝衣就跑了出来,她那张原本明媚娇艳的脸几乎只剩皮贴着骨头,一对黑洞洞的大眼镶在眼眶里,像燃着两团鬼火。

    “娘娘!娘娘不要啊!”花涧跟在她身后追了上来,想要把人拽住,却被李思齐狠狠一把推开,整个人不受控地狠狠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君清晏——!”李思齐嘶哑着声音朝皇帝扑去。宋宣本要拦下,却见皇帝朝自己摆了摆手。

    李思齐身量比皇帝小了许多,此刻拼命撑起脚来也只能勉强死死揪着他的衣领,那凹陷的眼窝里,眼珠子恨得仿佛要迸出来似的:“你要把我父亲怎么样?!你要把我家人怎么样?!”

    皇帝俯视着她,脸上忽而漾开一个堪称温柔的笑,双手轻柔地将那对攥着自己衣领的手合在掌心。若是不知情的人从背后望去,只觉这只是一对情人在耳鬓厮磨罢了。

    皇帝轻声细语道:“皇后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么多年来,你的家人是如何照顾朕的,朕自然也会如何照顾回去的。”

    李思齐盯着他,被他这温柔到诡异的笑吓得浑身发冷,想要抽回手远离这个男人,却发现双手被紧紧地握着,握得骨头都被挤到了一处,发出不堪忍受的咯哒声。

    她疼得嘴角抽动,皇帝偏偏将她拉得更近,两个人几乎贴到了一处。

    皇帝贴着她冷冰冰的耳垂,用柔情蜜语的调子说道:“当年你姑母夺走了朕的母亲,又逼着朕娶了你。可是,朕怎么会让带着李家血脉的孩子出生呢?你多年不曾有孕,只因为你姑母信任的郑太医早就听命于朕。你喝下的每一剂易孕的药,都是在一次又一次剥夺你做母亲的机会罢了。”

    “你……你……”李思齐眼中霎时盈满了泪花,又怨又恨几乎要咬碎了一口牙。

    “后来你终于怀孕了,你很开心,朕也很开心,因为比起从未拥有,看着重要的东西得而复失的滋味,不是更叫人绝望吗?那时朝中不稳,为了安抚你父亲,朕才让你暂时怀上了这个孩子。后来滑胎之事,惠昭仪不过是朕安排的障眼之法。

    “你可还记得两年前那个被宋押班在雪中责罚的内侍徐问行?他就是朕安插在你身边的人。那时正是大雪,候雨亭是你自撷芳园回宫的必经之路,却因生了暖炉导致周遭雪软湿滑。但除此之外,徐问行早就偷偷磨平了你的鞋底,你一下轿,便势必要跌上那一跤。”

    “你……你……!”李思齐猛地大哭起来,浑身颤抖不能自制,“我要杀了你!我要你为我的孩子偿命!他难道不是你的骨肉吗?你怎么能这么做?!”

    皇帝的目光像冷冷的刀片,从她脸上剐过,而后讥嘲一笑,终于松开了手。

    数重打击之下,李思齐早已被抽干了力气,摔坐在地,脸上涕泪交加,看来好不狼狈可怜,一双手更是被捏得又红又肿,无法自控地打着抖。痛到了头,她其实已不觉得痛了,甚至怀疑手骨是不是已被捏碎了。

    “娘娘,娘娘……”花涧这时才敢上来,哭着把李思齐抱进怀里,像是用自己的身体护卫着她,抽泣着小声劝道,“娘娘,别说了,千万别说了。”

    “你这么恨我,这么恨我们李家,那怎么不干脆杀了我?!”李思齐哑着声音哭喊道。

    “皇后放心,”皇帝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虽然再过几日,你就不是皇后了,不过朕还是会好好养着你的。朕要你看着自己的父亲被千刀万剐,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要你看着自己的母亲、兄长,流放千里,被人凌辱践踏,受尽万般苦楚却求死不得。不过你今日这般不乖顺,确实也该给你些惩治,免得你再犯。”

    皇帝平淡地吩咐道:“来人,把那畜生带过来。”

    李思齐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疯了般挣开花涧,从地上爬过去,却被两个走上前的内侍抓着手腕和肩膀,死死地按在地上。一个内侍甚至直接拿膝盖杵着她的背,将她压在地上不得起身。

    她很快又感到头皮一阵剧痛,是被人攥着头发,叫她抬起头来,磕着地砖的下巴骨疼得快要裂开。

    涌起的泪花中,她看到她那条钟爱的波斯犬被套上了口笼,被几个人抓着,像自己一样被按在地上,像自己一样可悲地呜咽着。

    白得晃眼的刀光闪过,那被她养得油光发亮的漂亮皮毛一下子黯淡了,或许是因为更鲜红的血从脖颈处汩汩地涌了出来。

    “不要——不要——”她被按着脑袋,几乎说不了话,只能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一颗又一颗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汇聚到下颌处,成了一滩小小的水洼。

    那波斯犬抽搐了几下,便再不动弹了。那往日里显出它机灵的眼珠子,现在浑像两颗石头。也像自己。

    可她听到那魔鬼般的声音又冷冷淡淡地响了起来:“春寒未过,把这畜生身上的皮扒了,好给娘娘披上。”

    “不——不!!!”李思齐越发用力想要挣脱身上的桎梏,结果反被一手抓着头,清瘦的脸贴在冰冷的宫砖上,被压得变了形。那凄厉的声音像活生生撕开一匹好缎。

    但落在不怜惜的人耳中,也只是觉得吵嚷。

    锋利的刀刃划开皮肉,流出热乎乎的脏器和血。

    李思齐觉得自己的眼泪也随之流干了。

    一阵叫人直起鸡皮疙瘩的撕拉声响起,一身皮毛被人小心剥了下来,只留下一具血糊糊的尸体。

    这一夜的明粹宫盘桓着久久不散的血腥气和近乎厉鬼的哀声,传闻有内侍瞧见有人被扒光了衣服,披着一身带血粘肉的狗皮在殿前跪坐了一宿。

    但无人再敢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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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闹得轰轰烈烈的李党一案总算收了尾。李渡、刘知恒、曹观等人被判以凌迟,家眷戴枷流放凉州,太后被禁,皇后被废,其他党羽或遭贬谪或被罢免,未曾行恶的家仆一律遣散,不予追究。

    这场皇帝掌权后的第一个大案,虽牵连者甚众,但最后的处置,却比之众人之前战战兢兢的设想,稍轻了几分。侥幸逃过此难的官吏自是暗中庆幸,百姓更是欢欣,盛赞陛下英明,扫除朝中奸佞,大晋重又繁盛的日子恐怕不远了。

    在这躁动且洋溢着劫后重生的欢悦的京城里,李渡被押上了刑场。他仍旧带着久居上位的沉稳,但在看客们怒斥的唾沫下难掩落魄。他被剐了二百三十七刀,是活生生疼死的,黏稠的血一直蜿蜒到刑场下。死后,皇帝又命人掏干他的内脏,填以干草,尸首悬于城门示众,曝晒三月。

    这些都是谢枝听人说起的。

    这几日,她跟着家人一道搬进了一座很是堂皇的府邸,饭席上听父亲说起,这从前是某位国公的宅子,怪不得这样气派了。

    自打搬进了这儿,家里人都忙了起来——父亲一口气连升数级,坐上了既遭人眼馋又烫手的相位,一时风头无两。想打听风声的,或是想早日结交的官吏,自然如过江之鲫。原本在这风声紧的时候,多少该收敛些。只是巧也不巧,正赶上崔谢两家结亲的事,正好给这些人递了由头,叫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这府第多年废置不用,虽早有人打理过一二,但到底还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母亲自然也只能一一亲自带人打点。

    弟弟也被指派到了豫州去为官历练,这几日正在收拾行装。等自己过门之后,他就也该离京了。

    如此一来,谢枝反倒成了这个家里最闲的人。但她也没真闲下来,她向母亲要了张绣架放在花园的六角亭中,又要了些时新绣样,说要为自己缝制嫁衣。

    她说这话的时候,谢夫人又用那惯常的忧愁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但不知出于是父亲的意思,还是有别的缘由,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和弟弟一样,这段时日他们既不在自己面前提起李家的事,也很少提及近在眼前的婚事,只是得了空便到花园陪在谢枝身边,看她一针一线绣在嫁衣上,也把他们自个儿的眉头绣成了惆怅的模样。

    不过来拜访谢临渊的人虽多,却也有人是想来见见谢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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