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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寸心

    用过晚饭,天色已暗得彻底,只有零星的星子挣扎着闪着亮。宵禁的命令尚未撤去,阜盛的京城骤然安静得叫人心慌。少了灯彩装点,远处高耸的楼阁凝成一个个模糊粗犷的轮廓,投下仿佛能把人吞没的影子。

    谢临渊搬出两把木凳子放到院中,随手擦了擦便坐了下来。谢枝坐到他身边,看到院中母亲在粗陶器里栽的几株花已长高了许多,木架子上攀援的绿蔓上也缀着小巧的黄色小花,看来好不可爱。

    她恍惚想起许多年前,在她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在公务闲暇之余,也会像现在这样,与她一起坐在院中的小凳上,为她柔声地读书念诗。那时家中还养着鸡鸭,在圈栏里此起彼伏地吵叫个不休,嫩黄色的幼崽总是拦不住的,在他们脚边撒欢地跑。屋外是一方方田畦,冒尖的青绿的稻苗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

    一切都绷着一股向上攒的劲儿。

    也许她也是,只是不知从哪一天起,她似乎只能向下坠去。

    “父亲。”谢枝终于决定开口,却见谢临渊抬手,叫她止住话头。

    “我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回来,但在你没开口之前,我也可以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你且听完我说的话,再决定要不要改变你的心意。”

    谢临渊如常得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却叫谢枝莫名不安。

    “我从秦州日夜兼程地赶回来,为了平息水患一事更是不眠不休,你回来了,对我这个做父亲的却无半句关切的话。

    “你数月前自作主张和李承玉和离,然后又一声不吭地不知躲到了哪儿去,叫你母亲和弟弟日思夜想,牵肠挂肚,生怕你遭遇了什么不测。你母亲夜里时常从梦中惊醒,然后默默地流眼泪。

    “再过不久,你弟弟就要外派到豫州为官,以后我们一家人相聚的时候,就更少了。

    “这些,你全然不知,也毫不关心。”

    这番话,已经是这么多年来从谢临渊口中说出来的,难得带着几分温情的话。谢枝大略能猜到他的用意,目光闪动,但并没有急着说什么。

    谢临渊继续说了下去:“我方才去见过陛下,他告诉我边饷案已查完了七八分,不日便可宣示天下。

    “二十多年前,真定府知府林送荆和通判虞至同等人暗中侵吞边饷,被李渡察觉。但李渡并没有将此事提交刑部,而是自己瞒了下来,还将信王也一道拉了进去。没过几年,他就胁迫林送荆和虞至同二人将你祖父指为主谋,还让他早就买通的你祖父身边的副将卢向邻一道罗织罪证。你祖父那时刚从前线回来,身上的伤都没好全,就被先帝数道诏令急召回京,一入京,就被押入诏狱。

    “主审此案的大理寺卿贺开云,审刑院知院程遗佩,都是李渡的人。这是他布局多年的必杀之局,你祖父茫然不知地闯了进去,就再没能出来。”

    谢枝抬眼望去,夜色昏暗,但她觉察到了父亲言语间难得的波澜。

    谢临渊在这时侧过脸来看她,父女俩难得对视良久,都在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相类的东西。他开口问:“你知道你祖父当时为什么会认罪吗?”

    谢枝摇摇头。

    “当时你祖父在边疆屡立战功,在民间声望颇高。纵然证据确凿足以定罪,但他不松口,民心难平。是李渡找到了他,说只要他肯认罪,定案之后,就可以放过谢家的其他人。”

    谢枝心头一恸——她想起当初头一回进宫面见太后时,太后说当年全靠了李渡求情,才不至殃及整个谢家,自己那时听了,既感恩戴德,也羞愧难当。

    原是如此,真相原是如此。

    看到她眉眼间那股子执拗劲松动了,谢临渊好似也松了口气似的。他起身道:“回去吧,你娘还等着你呢。你同她好好说会儿话吧,她一直很担心你。”

    “父亲!”谢枝叫住了他,那双眼比星子更坚定地亮着,“我想求你救救承玉。”

    谢临渊站在原地,没说话,也没任何动作。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眼皮沉沉地向下压着,失望是难以言喻的:“你还是没听懂我想说什么?”

    “我听懂了,我也明白谢李两家之间的深仇大恨。但除非父亲直接回绝我,否则我都不会放弃的。”

    谢临渊走近她几步,瘦瘦高高的个子更显得压迫:“我以为你之前抛下这个家,闷不做声地躲了起来,至少还有几分骨气。现在看来,你还是没什么长进,现在终究还是要为了一个男人和这个家作对吗?

    “即使你不在乎这个家,你有没有想过,若不是当初李渡施此毒计,我又何必被贬到穷乡僻壤做那芝麻绿豆的小官?你又何必受人指点欺侮,连那些小门小户都能对你出言不逊?若以当年谢家的声势,京中所谓贵女,谁能与你相及?”

    “父亲,有些话我本来并不想说,因为我实在厌倦了和你的争吵,”谢枝道,“可你字字句句用这个家来压我,我也想问问你,这些年你又为这个家做了什么?你觉得你在外逢迎,谋求算计,让谢家又挣回了从前的名望地位,这个家里的所有人就得要来崇奉你吗?”

    谢枝在父亲的眼下,伸出她那双干黄的、布满伤痕和薄茧的手给他看:“父亲,这么多年来,你有没有关切过母亲一句,她是如何一个人把我们姐弟俩拉扯大的?从我晓事起,我就帮着母亲烧饭洗衣,天没亮就要上山挖草回来喂鸡鸭,挑着扁担去好几里外的河里挑水,为了贴补家用整夜整夜地抄书,家里缺粮了,我一碗稀粥就能顶一天,饿得受不了就一瓢一瓢地灌凉水,桩桩件件,我向你叫过苦吗?

    “有一段时日,你正好在裴伯伯治下做官,老师常带我去裴家,你知道我有多羡慕晚晴吗?我羡慕她穿漂亮的衣服,戴漂亮的首饰,可是我从来没向你要过什么。因为我知道我们和裴家是不一样的,穷就有穷的活法。

    “到了京城,我以为日子总算要好过些了。可是没几个月,你就把我嫁到了李家,我闹了吗,我不也乖乖听你的话嫁了吗?

    “父亲,难道我就欠了这个家了吗?从小到大,我没敢求过你一次,就这一次,我只求求你能救救承玉。无论李渡如何,承玉一直对我百般照拂,若我不能尽我所能地救他,我这辈子都对他有愧。”

    看着说着说着已是泪眼婆娑的女儿,谢临渊沉默良久。

    吹过冷硬的父亲的夜风,也吹在了女儿的身上;只是女儿受过的寒,或许一生都渡不到父亲身上。

    谢临渊终于开口:“好,我可以救他,只是需要你替我再做一件事,一切只看你愿不愿意。”

    谢枝一听,累日来的心焦忧愁终于找到了地方安歇,急切道:“我都答应你!”

    谢临渊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你先别急着答应,先跟我到书房来吧。”

    谢枝略有些踌躇,但她既然今天回了家,也对父亲的为难早有预料,缓缓长出口气,便毅然决然地跟上了谢临渊。

    一直躲在屋里偷听外头动静的谢夫人和谢归,这时候才从门后站了出来,朝对方看了一眼,看到的都是心焦与担忧。

    ……

    谢枝站在屋中,看着谢临渊阖上了书房门,然后走到案前,翻找出一本经折装的册子来,摊开在谢枝眼前,冷淡道:“我要你再嫁一次。这是朝中要员的名册,这一次,你可以自己来选。”

    谢枝一时怔愣,似乎花了很长时间才听懂父亲的话,恍惚间又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脸上的泪痕像冰面上的裂痕,露出底下荒唐的神色来:“父亲?”

    谢临渊背过手,踱步至窗前,不再分一个眼神给她,说出来的话却是深思熟虑得已在他心中盘桓许久了:“李家一倒,相位空悬。如今你裴伯伯代行相权,他女儿又在宫中为妃,我也要为自己筹谋。”

    谢枝忍不住冷笑了一下,但并不是带着嘲讽的意味,而更近似于脸颊因着这荒谬而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

    “我之前在相府闹出了许多事,在京中的名声可是狼藉得很,又是二嫁之身,这些世家子弟肯娶我?”

    谢临渊说得倒是笃定:“肯不肯娶你,不在于你如何,而在于我如何。谢家重新起势,早有人来暗中向我打听攀亲的事了。”

    在这一瞬间,谢枝忽然觉得京中显贵未免也太滑稽了。明明自己应该为着父亲的刻意折辱而生起气来,可这种滑稽就像一盆冷水泼在刚燃起火星子的枯枝上面,空荡荡的胸腔里徒然地冒着白惨惨的冷气。

    “父亲当真会救承玉的命?”

    “只要你肯嫁,我决不食言。”

    谢枝闻言,抓过笔架上的一支笔,添了几下墨,闭上眼便随意圈了个名字,只因她一看见那名册就忍不住恶心反胃。

    “我选好了,之后就听凭父亲安排,我会好好待在家里,”谢枝望着他无言而冷漠的背影,一字一字道,“准,备,出,嫁。”

    直到听到门关上的声音,谢临渊仿佛才有所触动似的,缓步走到案前。

    他对谢枝说的话其实半真半假,在这人人战战兢兢、唯恐不能保全自身的时候,谁还顾得上为儿女谈婚论嫁呢?况且皇帝虽有心重新扶植谢家,但恐怕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其他世家这么早结亲。他如此行为,不过是要敲打敲打谢枝那身倔骨头。

    但他没想到谢枝宁可接受这样的事,也不肯低声下气地好好求求自己。

    他轻轻叹了口气,直到看清了谢枝圈出来的名字,忽而心念一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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