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月梅已在自家小区门口等了一会，见到终于到达的她俩，先和沈青热情地打了招呼，转头对着沈静夏就是一句：

    “你是不是比过年回家那会胖了点？”

    沈静夏拿着礼物的手霎时变得僵硬了些：“最近工作压力大，吃得多了点吧。”

    “所以我说你就该回家啊，考教师考公哪来压力大这回事呢？”

    “人家老师公务员工作也很辛苦的好不好？”

    梁月梅正想发作，被沈青出言制止：“几个月没见了干嘛一见面又开始训孩子，快回家一起吃饭吧，我们俩都快饿死了。”

    碍于沈青在家的绝对话语权，已经冒到额头的火气被梁月梅生生压了回去，但在饭桌上亲戚夸赞沈静夏一年比一年漂亮时，又忍不住重新燃烧了起来。

    “漂亮有什么用，让回家考编制和要了她的命一样，整天在外漂着。”梁月梅冷哼一声，刚刚在小区门口生生压下去的火气重新开了闸，颇有些收不回来的架势。

    离沈静夏最近的一道菜是鱼汤。因众人吃饭完毕又忙着聊天，没人再去舀它，汤的表面已经起了一层凝结的浮油，像一张薄薄的纸。  沈静夏觉得此刻自己的自尊心也和这层浮油一样，漂浮在这暗流涌动的桌面上，等着梁月梅用难听的话将它彻底戳破。

    梁月梅还在诉着苦，沈静夏一直想不通在貌合神离的亲戚间指摘女儿的不是，借由此寻找到几分钟的盟友究竟有何意义。从头至尾不断扮笑的沈静夏彻底累了，和鱼汤里了无生气的鱼眼珠也不再对视，借口上厕所，来到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对着楼下玩滑板车的小朋友发呆。

    小区里的路灯早已亮了起来。有个穿着舞蹈服的小女孩坐在妈妈的电动车后座，旁若无人地大声唱着歌。

    童稚的歌声远去，沈静夏的思绪也飘远了。

    沈静夏从幼儿园就开始发胖，等到小学三年级，沈静夏的牙都已经换了一半了，也依旧还是班级里最胖的小女孩。

    六年级的学生们这个学期就要毕业，学校开始从三年级的学生中挑选学校舞蹈队的新成员。一个年级五个班，每班挑出五个想要参加的同学，训练一学期后最后再选拔出十人，正式敲定为新的舞蹈队成员。

    沈静夏就是她们班的那五分之一。

    其实沈静夏并不喜欢跳舞，她没有可以将身上的肉忽略不计的舞蹈天赋，很多动作她并不能像别人一样做得那么灵活。但她知道梁月梅希望她去。

    很少得到夸奖的孩子的每一天都像永不消弭的寒冬，梁月梅则是其中分外小气的那一位母亲，吝啬地不肯主动施舍给沈静夏一些爱的棉絮。

    为了梁月梅给予赞许的哪怕一个眼神，沈静夏还是报名参加了。因为她成绩好，班主任老师也并不会有什么异议。

    这一个学期对沈静夏来说实在是有点难熬。舞蹈教室前后贴着那么大的落地镜，映照出了一个以体重划分的世界。沈静夏就站在第二排的正中间，所有人却仿佛都离她很远。不管是在舞蹈教室内还是舞蹈教室外，不管是舞蹈老师、一起跳舞的同学或者路过的家长，多出来的目光毫无意外地都将停留在她的身上。

    她就穿着闷得她透不过气来的舞蹈服，在舞蹈教室内外人的眼里当了一个学期的异类。

    最后毫不意外地淘汰了。

    长大之后回头看，梁月梅对这个结果应该早有一个预料。只是或许会出现例外的期许拉扯了她一个学期，才让她知道沈静夏落选时如此恼怒，载着沈静夏回家时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

    这个三年级的夏天那么那么热，回家路上梁月梅那张一言不发又格外阴沉的脸，那件像橡皮圈一样紧箍在小小沈静夏身上的舞蹈服和所有因此而黏腻在她身上的汗，过了一年又一年，再也没能从沈静夏的世界里消失掉。

    ——

    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震动了几下，沈静夏放下回忆，转身回房。

    手机页面上弹出了一串消息，沈静夏没来得及细看，轻轻一触已点进了微信页面。置顶的三人群聊里师语和高樱芝已经聊了一会天，沈静夏从最顶上开始看起，首先点开了师语发过来的一个视频。

    视频里师语首先拍了下餐桌上已经摆上来的一些菜，边拍边介绍这是自家阿姨最拿手的几道。接着视角从二楼餐厅切换到一楼，周岩樾正和一位老人对着挂画在说着什么。挂画前瓷白的花瓶里装着成簇的木绣球。周岩樾一边与老人交谈，修长的手指下意识抚摸着瓶身。

    似乎是见没人理她，师语逐一开始艾特两位群友。

    【师语：@收件箱沈老师到家了吗？】

    【师语：@高樱芝 老高，今天回家碰到凌爸凌妈了，她说凌思阳要回国了，你知道吗？】

    【高樱芝：知道。】

    【师语：哦?哦！哦～】

    【高樱芝：？】

    沈静夏解开丸子头，整头的黑发泄了下来。她顿感头皮轻松不少，整个人便在床上放松地侧躺了下来，蜷成的姿势像一只虾子，敲了敲屏幕开始回复。

    【收件箱：到啦，刚刚在吃饭，手机放在房间充电没看到消息。】

    说罢还引用了一下师语先前发的视频：

    【收件箱：绣球好漂亮啊。】

    左上角提示未读消息的数字不知为何一直在增加，沈静夏退出三人的群聊界面，这才发现自己被师语拉进了一个新的群聊里。

    群聊名称是一个小山的表情符号，群聊人数显示为“5”。沈静夏戳开右上角的省略号，看了看新多出来的二人。这两个人的微信名都非常简洁，一个是“Z”，另外的干脆只有一个“.”，“Z”的头像看不太分明，“.”的干脆是全黑的。

    这样躺着,沈静夏开始有些发饭晕。没怎么细想这两个人究竟是谁,折返回去百无聊赖地确认这个新群聊的记录。

    一开始群里并没有什么人聊天，只有师语发了刚才沈静夏看到的同一个视频，并招呼着让大家改名。那两位神秘人估计还没看到消息，压根没按群主的指令行动。

    不知是不是弄混了群聊，师语把回复沈静夏的话也发到了这个群里。

    【师语：这是家里花房栽的哦沈老师。】

    【师语：花好看，那人怎么样？】

    人？

    周岩樾吗？

    沈静夏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重新点开了那个视频。似乎因为是在家里，周岩樾的穿着仅从色彩上来看都显得要放松许多，卡其色的宽松针织衫配深灰色长裤，不知道是衣服本身的剪裁还是周岩樾身材过于不凡，整个人的线条很是流畅好看。

    【沈静夏：人也挺好看的】

    【周岩樾：谢谢沈老师】

    ……

    ？？？

    沈静夏瞪大了眼睛，触电了一般从床上坐起，躺着时盖在她脸上的长发因为她的动作瞬间被弹开。

    群聊人数并没有变化，不过群友列表里紧挨着沈静夏头像的那个“Z”，此时已把名字改成了周岩樾。沈静夏一时失语，周岩樾在这时又说话了，把那两条“人也挺好看的”和“谢谢沈老师”顶了上去。

    【周岩樾：@ . 改名】

    【陆峻林：哦】

    见他们又开始照常聊天，似乎是没把刚刚沈静夏说的太放心上，沈静夏才定下心来。周岩樾的发言频率并不高，但头像似乎有一些特别，又看不太清。沈静夏收不住好奇，想点开大图看看。

    这次沈静夏留了个心眼，甚至屏气把握好了手指的节奏，避免点太快直接变成拍一拍。

    她可熬不住在群聊里二度社死。

    周岩樾的头像似乎故意调低了亮度，即便是点开大图，也看不太清楚。

    沈静夏又做贼般长按图片想要保存，此刻她感觉自己就像电影里演的江洋大盗一样，正在保险箱前用听筒探测着真正的密码，指尖一丝一缕的动作都不敢马虎。

    等到惊险如风中走钢丝般完成了一系列操作，沈静夏打开相册，选取刚刚保存的周岩樾的头像调亮了一些，这才看了个分明。

    头像中有外国面孔在穿梭，左边是一些提示餐厅或酒吧的英文路标，右上角是伦敦的著名景点大本钟，拍摄者此时应该正走在去往大本钟的路上。

    伦敦街头总是自带电影感，沈静夏大学时曾经独自去过一次。那时伦敦已经入夏。说是入夏，气温却不像国内一样似乎要把街上的人都烤得焦熟。没有任何人认识她，也不用应付评价的目光，她第一次穿上了吊带，和当地人一样舒展地躺在草地上。光影间有大片大片的绿色，沿着她的眼睛长到心上。

    五人的群聊里开始选起了路线，沈静夏没什么经验，只默默看着，不怎么发言。高樱芝是徒步的老手，h市周边热门的徒步路线她几乎已经全部尝试过。考虑到群里还是新手多，由她帮忙选定了一条没有太大难度的路线，全长七八公里的样子，估计三个小时不到就能结束。

    群里由此静默了一阵，没怎么发言的周岩樾突然发了一张截图。他在备忘录里按顺序列好了徒步需要的基础装备，还备注了各自的具体用途。

    沈静夏一边在心中感叹这位“顶头上司”不一般的做事效率，一边像个早读课上偷偷抄作业的高中生，在淘宝和微信群聊间来回切换，直到梁月梅喊了她一声，像是叫她过去一起洗碗。

    不大不小的声响吓了沉浸式购物的沈静夏一跳，点击着屏幕的手一时没注意，等到她反应过来。

    “收件箱拍了拍Z”清晰地出现在了群聊里。

    二度社死来得如此之巧，恰巧此时梁月梅呼喊她的称呼已经开始连名带姓。

    这是梁月梅女士的耐心马上就要消耗殆尽的标志。

    沈静夏前后交困，只得翻了翻自己收藏的表情包列表，找了个龇着牙比着大拇指的点赞发了出去，不忍再看群聊里有什么反应，起身去帮梁月梅洗碗。

    放在沈静夏被子上的手机，屏幕再度亮起。

    周岩樾说：

    【谢谢沈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