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沈静夏家的老房子一直没有卖出去,老沈和梁月梅经朋友介绍找了新的中介。家里只有沈静夏相对悠闲,就由她去和中介对接。

    中介上一单生意出了点差错,联系沈静夏表示还要半小时才到。沈静夏在门口等得兴味索然,正在犹豫要不要上楼坐会。

    却听到了熟悉的下课铃声。

    沈静夏高中时,下课铃声设置成了菊次郎的夏天的插曲《summer》,这么多年了居然一直没有更换。清明假期,学生一走,初春的整个校园突然空了下来。自动的下课铃声却依然还是准时响着,声波击打着校园里郁郁葱葱的树木们。

    沈静夏忍不住抬腿朝学校的方向走去。

    正逢假期,学校对面的部分店面没有开门。那个沈静夏学生时代就在卖文具的老婆婆居然还在,只是老得有些迷糊了。沈静夏进店时喊了她一声婆婆,她还是只盯着那台老旧的电视机屏幕,过了两分钟又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店里来了人,转头冲着沈静夏的方向招呼了几句,眼神却没有定焦。

    文具店的陈列布局和多年前几乎没有区别。沈静夏高中在梁月梅的要求下学了理科,三年来消耗了几大箱的错题本,都是在这里购入的。

    当时陈淮星偶尔也会和她一起来这里买文具。有次在等沈静夏结账时,有个女生问他要微信,被他以不用微信拒绝。对方似乎觉得这个借口有些太过离谱,恼羞成怒地白了他一眼,咬咬牙离开了。

    陈淮星确实不用微信。和沈静夏聊起,他只说一方面觉得没什么好玩的,另一方面太多人问他要微信了,推脱不了的话干脆说没有。实在碰到坚持不懈转而要电话的,就说用的是自己妈妈的号码。

    没人想给老师打电话。

    沈静夏当然知道陈淮星受欢迎,听他亲口说起,有些不愿也不知怎么面对。

    “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喜欢用微信呢?”陈淮星问沈静夏。

    “可以发语音啊。”

    “可是我要是想听你的声音,直接打电话就行了呀?”陈淮星笑了,像完全无心说的这句话一般。

    那时的沈静夏和陈淮星虽然不在一个班,但周三下午的最后一节都是体育课。这种情况大家一般都背着书包去操场,放学了就能直接回家。

    陈淮星班的老师是个快退休的老头,估计每天的精力都放在掐着手指算领退休金的日子上,跑完两圈步就会让他们自由活动。别说迟到早退,连调皮捣蛋的学生偷玩手机也不管。

    沈静夏班的体育老师相对的就有使命感得多,还在高二上学期,就教起了下学期才测试的排球。陈淮星多数时间都在排球场隔壁的篮球场打球,不打的时候也会路过去买水,总之沈静夏每节课都能看到他。

    “清明节快到了,我待会就要出发回一趟H市。”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陈淮星对沈静夏这样说。

    沈静夏反应过来:“你爸爸那里吗。”

    “是的。”

    沈静夏不说话了。

    沈静夏校内校外都偶尔会和陈淮星的妈妈打个照面,那时陈淮星的妈妈总是温温柔柔的样子。

    可沈静夏经常在家听到一阵又一阵的打砸声,伴随着的就是陈淮星妈妈那一句哭喊:“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的脸有多恶心。”

    父母彻底分开的陈淮星和老沈“出轨门”后家里每天气氛都冷到冰点的沈静夏,一时间不知道谁更不幸。

    倒是陈淮星反过来笑着安慰沈静夏:“别不和我说话呀,其实我早就习惯了。”

    沈静夏嗯了声,抬头盯着陈淮星的笑颜,没忍住伸手扯了扯他的脸。

    “别和我小时候一样,你不开心的时候可以不笑。”沈静夏松手,踏上了回家的台阶。

    打完排球到家坐了一会,还是有点热。沈静夏打开房间里书桌前的窗户,天边铺上了粉紫色的晚霞,风吹着街道上学生的嬉闹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和汽车的喇叭声,一同贯进了沈静夏的耳朵里。

    吵闹又美丽的春天。

    还有一阵楼梯间推行李箱的声音。

    抬着脸吹着风的沈静夏反应过来,陈淮星要出发了。

    手机屏幕亮起,陈淮星给沈静夏发了一条短信。

    【陈淮星:沈静夏】

    【沈静夏:嗯?怎么了?】

    【陈淮星:我刚刚走得急,有个东西好像落在楼梯上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收一下啊。】

    梁月梅正在厨房做着饭,还沾着水的食材倒进油锅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香味和油烟也一同飘了出来。

    沈静夏开门出去,走到了五楼和六楼的楼梯拐角处。陈淮星的家门口躺着一只木盒,像是手工做的,还有几处很明显的毛边。沈静夏走到木盒前,抱腿蹲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将木盒扶正,下意识地打开了没有上锁的盖子

    盒子里是一张拍立得照片,沈静夏看到了自己。

    不知道陈淮星是在什么时候拍的,照片上的自己撩起了长袖校服的袖子,正笑着伸出手去接同学递给她的排球。

    拍立得背面似乎还写了什么,下笔太过用力,有些字体已从正面透了出来。

    沈静夏将拍立得翻转。

    是一句顾城的诗。

    “夏天,没有风,像夜一样温热的柏油,粘住了所有的星星。”

    晚霞最深最浓郁的一片粉紫色此时似乎正长在五、六楼转角处的窗外,空气中的粉尘映照在从窗户倾斜进来的光辉下,似乎也开始变成了粉色,旋转着往水泥地面上飘落。

    沈静夏抱着盒子和照片,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久久没有离开。

    新找的中介是个阿姨,看上去和梁月梅的年龄差不太多。到了沈静夏家后,便按照他们这行的惯例拍了一些照片,又连着拍了好几个视频,似乎要收集满沈静夏家里的每个角落。沈静夏一直站在她身后,避免不小心入镜。

    拍到客厅的一处,中介阿姨细心地发现墙上留下了几道印迹,年岁太久,已经有些发黄,在梁月梅收拾干净的客厅里显得有点突兀。

    “这里原来放过什么箱子吗?”中介阿姨问。

    “不是的。我小时候学过钢琴,就放这。后来初二了我妈不想浪费我的学习时间,就把它卖了。”

    舞蹈落选事件没有挫伤梁月梅的锐气。她在沈静夏四年级时另辟蹊径,开始送她去琴行学钢琴。听说电子琴的手感和钢琴相差甚远,不能作为替代品,又斥巨资购买了一架二手钢琴。

    四年级的沈静夏发现自己一改舞蹈室里的窘迫,成为了教钢琴的李老师手下最有天赋的学生。不过学到沈静夏初一,梁月梅就不再付钱替她报班了,初二更是将钢琴直接卖掉了。

    “你觉得你可以靠钢琴吃饭吗?”梁月梅说。

    初二的沈静夏沉默不答,嘴里的饭没细嚼就吞了下去。就像自己一直习惯性地将前十几年的所有不快乐囫囵吞枣一样。

    “那你妈妈对你很上心啊。”中介阿姨感叹。

    沈静夏笑笑,不答。

    ——

    剧组正在调整着拍摄机位。不知上哪真弄来了一架施坦威钢琴,沈静夏站在一旁观看,感觉钢琴上的每一寸烤漆都散发着钱的光芒。

    《四人餐桌》中,钢琴是男女主感情的关键元素。

    高三毕业的那个夏天,家道中落的赵知媛为了攒出读大学的生活费和学费,除了每天在西餐厅打工外,每个周六下午还会前往别墅区给一个学生补习口语。

    这成了赵知媛偶遇在家弹钢琴的陈思歧的契机。

    本质还是受市场欢迎的灰姑娘和王子的故事内核。但沈静夏设定了赵知媛一些不同于传统灰姑娘的性格底色。她不要灰姑娘是被动的、天真的,像是睁着大眼睛永远在原地等待的,虽然赵知媛确实有一双漂亮的杏眼。

    赵知媛主动询问还是陌生人的陈思歧,自己能不能在周日下午来他家弹琴。

    十九岁的赵知媛有着青春期的虚荣,也保留了曾经优渥的生活条件带给她的骄傲。

    但是每天打工汗湿的盘发、停留在衣物上太久而有些萎靡的牛排香气,还有每天餐桌上父母和她三个人像是走个过场一样的机械式问候,让她的虚荣和骄傲可以存续的空间越来越逼仄。

    在陈思歧家弹钢琴的时光成为了赵知媛维系自尊与骄傲的工具,而赵知媛接近它的方式是谎言。她自然地告诉店长和父母,自己又接了一份家教工作。他们也不会怀疑。

    赵知媛就这样,和陈思歧两个人不问对方的身份甚至名字,也不留任何联系方式。每个周日下午她会准时按响陈思歧家的门铃,在家独自养着腿伤的陈思歧也会准时地,给这个身上总是带着牛排香气的女生开门。

    但没人喜欢谎言,赵知媛自己也不喜欢。她在内心里将这个夏天的下午定义为偷来的时光。对陈思歧产生爱慕是很自然的一回事,如何将其维系成长久熨贴着彼此的爱情又是另一回事。这不是十九岁的赵知媛,一个要强的、有些虚荣的、又因直面自己的谎言,和那颗逃避吃苦的心而依然羞耻拧巴的赵知媛能做到的。

    剧组里响起一片问候声。沈静夏停止思考,回头发现於导已经到了现场。

    跟在於导身后的,是沈静夏怎么也想不到会在这见到的人。

    那是林栀。

    林栀的眉眼间和沈静夏18岁时初次见到的那些照片一样,依旧是散不去的傲气。

    她穿着杏色的长套装,头发半扎,整个人十分瘦削纤长。露出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紧贴在骨架上一般,让人怀疑中间似乎只有一层多薄的肉。手上提着一个the row的棕色腋下包,沈静夏一眼认出,因为她也有一个同款。

    於导首先开口介绍:“静夏,这是剧组的钢琴指导,林栀。这是沈静夏,《四人餐桌》的原作者兼编剧。”

    沈静夏已准备好不带波澜的与林栀打招呼,不料林栀先声夺人,来了一句“好久不见”。

    一副两个人很熟的架势。

    “你们原来认识啊?”於导有些惊讶,视线在林栀和沈静夏之间徘徊。

    “认识很久了呀。”林栀粲然一笑。

    沈静夏点点头,表示默认,只说了好巧两个字,不作多的解释。

    董岸和师语都到场了。师语本身就有钢琴基础,在开拍前和董岸两个人也一直在接受特训。但剧本此处遵循了沈静夏的原作,董岸和师语在这个场景里需要弹奏的是《Over the bars》,难度偏高。

    拍摄机位已经架好,为了试下钢琴的音准,也方便於导精细化拍摄角度,林栀正坐在钢琴前,做着弹奏准备。然而她没有选男女主要弹奏的任何一首,而是弹了《花日》。

    这是沈静夏的四级考级曲目。

    小升初成绩尘埃落定后,梁月梅就曾萌生过让沈静夏停止学琴的想法。那时沈静夏离四级考试只有两个月,每天坐在琴行的教室里惶惶不安,担心这会不会是最后一天练琴的日子。

    因此沈静夏已经记不清练习了多少遍这首曲目。只有考过四级,她才有和梁月梅谈判的一点点资格。

    陈淮星曾经带着她在体育课结束后溜进了学校的剧院。两天后就是校园十佳歌手比赛,剧院的舞台上摆上了一架钢琴。不知道是从哪年就开始用的,这架钢琴无论是顶盖还是琴腿上都出现了掉漆,品牌名更是模糊到完全看不出来。或许本来也就不是什么有名的牌子。

    当时沈静夏给陈淮星弹的就是《花日》。

    尽管五线谱上长长短短的音符还镌刻在脑子里,但沈静夏一弹就发现,长时间淹没在物化生的题海中,连千百遍练习积累的肌肉记忆也可以抹除。左手往低音区移动时,右手也不受控制地移了过去。错弹出的杂音掉在地上,只剩尴尬的余韵。

    沈静夏不知林栀此刻弹奏它用意何在。在陈淮星和林栀的故事里,沈静夏就是那个错按的钢琴键发出的杂音。

    她在高中时就认知到这一点了。

    今天要拍摄的钢琴戏份进入收尾,沈静夏给师语发了条微信,准备先走一步。

    别墅区的地下停车场有些纵深,沈静夏凭记忆朝自己车的方向走去,却在走近时看到了林栀。

    林栀的车就停在沈静夏对面,此刻正坐在自己车内,对着驾驶座上方的化妆镜往嘴角涂着什么。皱着眉的样子,神色有些不悦。

    沈静夏略打眼,林栀的嘴角不知是不是上火,有红红的发炎痕迹。刚被盖了个仔细,现在卸了遮挡的粉底,才展露了出来。

    见路过的人是她,林栀脸上闪过少见的慌乱,很快便恢复如常,掏出气垫往刚上药的地方盖了盖,主动下车叫住了沈静夏。

    沈静夏停步看她,林栀却不说话,只是盯着她微笑。

    林栀回想起第一次见到这张脸。

    那时陈淮星高二,而她大一。多伦多大学五月已经开始放暑假,林栀选择继续参与暑期课程,正在去往琴房练习的路上。

    陈淮星在此时给她发来一张沈静夏的照片,额外不附加任何一个字。

    届时的多伦多气候混乱,连带着林栀的心也乱了。在这一刻一向自信骄傲的她突然迷惑,陈淮星究竟是为了在自己醒着的时候多和自己聊几句天,还是思索着照片上的女孩直到凌晨。

    林栀一直没理会这条,琴却练得磕磕巴巴。弹到最后莫名愤怒地狠敲了几下琴键,掏出手机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复:

    【眼睛很漂亮啊。】

    现在沈静夏就站在自己面前,还是那么素净一张脸,气质明显要比少女时期从容舒展许多。金色包圆的珍珠耳饰藏在茂盛的黑发间,整个人有种油画质感。

    最吸引人的依旧是那双眼睛,沈静夏现在整个人的力量感仿佛都是由此而来。盯着林栀看的时候,或许有征询,但从中找不到林栀想看到的。

    沈静夏对自己的妒意。

    原来陈淮星的心停在这里啊。

    林栀觉得刚刚上的药膏似乎在此刻才开始发挥药效,痛意牵扯着,嘴角的弧度有些发僵。

    林栀笑着打量自己的眼神让沈静夏很是不适。她觉得没必要再礼貌等待了,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

    “陈淮星也已经回国了。”

    林栀仍站在原地,像并不是对着沈静夏说,轻飘飘留下一句。沈静夏不予理会,一脚踩上油门,快速驶出了停车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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