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小声问了一句,“什么东西这么酸?”
谢平皱了皱鼻尖,悄悄赞同拾柒的话,“是挺酸的。”
乔清竹把白醋罐子放回原处,余光瞥见了谢红初,他回身,惊讶道,“季棠?”
魏音托着瓷盏的手抖了一下,连带着白醋扣翻在地,谢红初看了她一眼,执着扇子问,“怎么了?”
乔清竹拍了拍袖身上的炉灰,走了过去,“拾柒说灶台年份久了,不太好用,让我来看看,结果——”
他想了半天,才挑了一个比较委婉地词儿道,“这位姑娘做膳的方式——倒挺另辟蹊径的。”
魏音迎着谢红初的目光,“我按着宝月楼的菜谱做的,也不知……怎么就这样了,嘶——”
拇指烫伤的地方一不小心又被蹭了一下,疼的魏音闷哼了一声,乔清竹赶忙说,“哎,这烫伤的伤口是万万不能磕到碰到的,钻心的疼,你快用醋再泡一泡。”
谢红初看向魏音,皱起眉头,“泡醋有什么用,拾柒,你去把寒玉膏拿来。”
乔清竹微微一怔,道,“对呀,寒玉膏好用,差点忘了你府上还有这东西了。”
拾柒去拿药膏,魏音被谢红初从膳房里喊了出来,谢平跟在魏音旁边,听着乔清竹和谢红初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还没来的及问王爷,这几年在华亭过得如何?”
“华亭好风景,倒比京城还要舒坦上几分,连日碌忙,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郁繁,老师可好?”
“好得很,”乔清竹笑了,“我爹还想自己过来教呢,裕安告诉我,小殿下性情活泼……我怕他老人家身子骨受不了,就替他过来了。”
“眼下朝廷忙西北军饷的事儿忙得抽不开身,本想着年前就让她进宫,如今看来——”谢红初低头看了看谢平,“慢慢教吧。”
乔清竹也看向一侧的谢平,道,“小殿下宝玉可琢,季棠放心,能教。”
谢平拉着魏音咕哝道,“姐姐,他就是个手段残忍的笑面虎!”
“小殿下这话就是冤枉臣了,臣对小殿下既不敢打又不敢骂,哪来的手段残忍?”
“你!”谢平指着乔清竹道,“你让我顶着放了石子儿的花瓶做深蹲!蹲一下那石头——劈里啪啦砸我一脸!”
“……”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她就知道跟在谢红初身边的人没好东西。
谢红初还添油加醋道,“这就对了,你可知你登基那一天的头冠有多重?先跟着先生把步子练稳了。”
谢平有苦难言,使劲往魏音身边蹭,慌乱地小手又碰到了她的伤处。
“哎呀——”
谢平急忙撒开手,“姐姐对不起!”
拾柒这时从屋顶上跳下来,拿着一个椭圆状的空盒子递给谢红初,“主子,库房里的寒玉膏用完了。”
“本王房里的那几盒呢?”
拾柒摸摸鼻子,“唔……还没去找。”
谢红初接过空盒,无奈地看了一眼拾柒,拾柒刚要转身,就被谢红初喊住了,“算了,本王自己去拿吧。”
*
谢红初回府匆忙,朝服还没来得及换,他的绯色衣衫颇多,大多剪裁成阔体的形制。
像朝服这种修身的装饰,倒把他那不输将卫的腰背线勾勒了出来。
红衣红裳外系着罗料大带,身后挂着一串长长的翡翠东珠背云,一摇三晃,一步一响。
他推开屋门,浓烈的药苦扑面而来,魏音被呛得咳了好几下,她伸手扑了扑,才看清这味道究竟从何而来——
房间一侧摆着一个巨大的香炉,里头正烟熏火燎地烧着捆好的药材。
旁的世家公子或是用雪松、或是用冰竹等清雅之格调作香,不过谢红初在华亭的时候,身上的药苦味没有那么冲,还能闻见一些松香。
宫里人都说,可惜了四王爷一副病骨,日日得靠药材养着,魏音原以为这是夸大的说法——毕竟她在江南的时候,还真没见过谢红初喝过什么药。
但她一直很好奇,既然不喝药,为什么身上还成天一股药苦味儿。
那时候谢红初回她,“你猜猜?”
“不会是王爷偷着开了家药材铺子吧?”魏音笑道,“别说,谢季棠你还挺有眼光,你怎么知道买卖药材很赚钱的?”
“哈哈哈哈哈哈……”谢红初笑得往后倒,他躺在月色下,看着魏音的背影,笑道,“三句话不离钱,你姓魏,不亏。”
……
谢红初回头见她发愣,道,“娘娘想什么呢?”
他从架子上拿出一盒寒玉膏,魏音低这头,精致的盒子莹蓝透亮,倒映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
“没什么,”魏音答。
谢红初循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熏药炉,复又平淡地转过头来,拿着寒玉膏道,“一日一次,别涂多了。”
霎那间,魏音的右手猛地被冰了一下。
谢红初垂眸看着魏音右手上的烫伤,他打开药膏的珐琅盖子,捻了一小块,在烫伤处轻涂了薄薄一层寒玉膏。
膏体雪白通透,敷上去果然舒服多了,浸透的冰凉使得灼烧的刺痛感缓解了不少。
“多谢王爷。”
“娘娘这几日谢的太多了,就算本王姓谢,也经不起娘娘这个谢法儿。”
“……”
谢红初合上膏盒,把寒玉膏放在了魏音手上。
门外一棵老槐被西风催断了枯枝,飘零在石坛上,拾柒和谢平的喧闹声逐渐远去。
“……”
“娘娘………”
他忽然喊住了她。
魏音拿着寒玉膏的手微微一抖。
她在那一刻忽然意识到,她和谢红初不知什么时候,培养出来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也许是在华亭,也许是在钱塘。
也许是谢红初送她入宫那日,站在朝廷的迎亲队伍的最前面,他扶着一把金如意送她上红轿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
此番经年,上林苑再次遥遥一见。
魏音只觉她的心乱成了麻线——她和他走到今天,从光明磊落到揣着明白充糊涂。
她演的落落大方,谢红初也陪着做戏,但这戏一旦没人接下去了,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便是罪过。
……
“王爷。”魏音忽然出声。
她扯出一个牵强地笑,对上谢红初那双如水的眸子。
“这几日,王爷待我太好,但恕我……消受不起。”
“王爷把我带到王府来,表面上说着让我看顾谢平,其实是怕太后在背后动手脚——想来整个大邺,梁家不敢动的地儿也只有王爷府上了。”
“我被关在永巷的地牢时,发现牢顶上有一处光亮,第一天晚上的时候,我试着向上推了一下——结果王爷猜怎得?牢顶的封砖居然是可以推开的……”
“就连长春殿的野山参也是王爷送的吧?王爷又用不着喝药,还让人家东北巡抚大冬天地上山挖参……不过一点儿都不好喝,那鸡汤好苦……”
她说着说着,笑了一下,“王爷心思细腻,样样都是好算计。”
“可是……”她将寒玉膏放在手心里滚了一遭,继续道,“王爷,有没有人给你讲过,面冷无情一点儿都不适合你,王爷……装的破绽百出。”
谢红初抬起头,从窗边洒进来的阳光打在他的侧脸上。
“那娘娘为何还要把坠子要回去?”
“坠子吗?”魏音从褡裢里拿出那枚断掉绒线的玉坠,举过头顶,在光线好的地方晃了晃,“这是天山脚下难得的冰种,有价无市。”
她市侩地转过头来,“王爷那日骗我说不值钱,恐怕也是因着这个想要讨回去吧。”
“……”
视线从玉坠上移开,谢红初自嘲地笑了笑,“是不是什么东西在你眼里,都是明码标价好的?”
魏音笑道,“不然呢?”
“罢了,王爷既然想知道,那我便与你讲实话,其实当年……我同你好,无非是想着攀龙附凤,自来商贱,我当时想着,还得靠着王爷攀高枝儿呢。”
“不过……后来景宣帝下江南,我有了更好的选择……理由就是这么个理由,王爷非要戳破这层窗户纸,那我也没法。”
魏音说完便起身离开了,谢红初没留她。
熏药炉里的药材又烧完了一捆儿,微弱的火苗“呲呲呲——”了几下,然后安安静静地熄灭在了药灰里。
谢红初一点儿也不喜欢京城的冬天,赶上雪季的时候,经常断断续续下一场,眼看着天将放晴,然后隔上几天一刮风又来了一场。
雪下也下不痛快,天晴也晴不舒坦。
当时魏音说,“既不像边塞冬日鹅毛飞雪,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连睫毛上都挂着霜花、又不像江南湿冷、好久好久都等不来一场——”
“京城有雪有霁,那不最好了吗?”
魏音往王府外院走着,一朵霜花落在了她的鼻尖上。
她抬头望天,乌云自西边蜿蜒,一大片一大片地连接在一起,逐渐吞没了炽热的艳阳。
整个上午都碧空如洗的京城,又飘起了朦胧的玉沙。
魏音抬手拂去鼻尖上的仙藻般的碎雪。
在那一刻起,她觉得她好像也没有那么喜欢雪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