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十月过去了,邵明一个人去医院拆掉了腿上的石膏、归还轮椅。

    他还是落了轻微的残疾,需要慢慢地走路,不然就会有点跛,晚上告诉应梨的时候,她显得稍许难过,反被安慰,“没什么大碍,我穿个增高鞋垫就行。”

    应梨这段时间都是早出晚归,晚上十点钟半两人才吃夜宵。是邵明煮的菜,他最近才开始做饭,很难吃,只是勉强入口的水平。

    “你可以回去上学了,请假能请这么多天吗?”邵明告诉她,“我差不多已经恢复好,别搞得你最后要被退学。”

    应梨咽下了口里的食物,把眼睛睁得圆溜溜,“我特别讨厌我那个大学。”

    她喝了口水,“所以就复读了,准备重新考个其他城市的。”

    邵明一怔,难怪她总是早出晚归,还满脸的疲累。

    捡回来一条命以后,邵明总有些说不上来的疏离感,他很难再自然地过问应梨的生活,即使内心觉得不对劲,仍然只是保持沉默。

    吃完饭,两人收拾好了房间。应梨回去应夏的房间睡下,只是今夜莫名有些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闻着枕头上的桂花香味,她给姐姐发消息:巡演还顺利吗?

    应夏回了她一个:)。

    应夏最近迷上了千禧年风格,热衷于使用这些古早的颜文字,笑完以后不紧不慢地问她:你跟邵明做.爱了没有?

    应梨:没有的。

    应夏:有。

    应梨:没有啊,我不骗你的。

    应夏:有,你要去骗李斯年。

    应梨:为什么啊?

    应夏深深吐出一口气。

    因为这个孙子惹到她了,应夏有心报复:没有为什么,我看他不爽。你不能让他过得太舒服,太晚,我睡了。

    更睡不着了,可是第二天还要去赶早自习课。

    应梨复读的学校要比12中稍微好一些,但也仅限于好一点,一本率约莫有百分之十,但十几年都没出现过重点大学。他们对应梨看得很紧,也很难容忍学生会有什么散漫的举动。

    应梨又开始在床上翻来覆去,偷偷看了点网络小说,熬到半夜一点钟,她准备起身喝点水。

    老房子不隔音,怕吵到邵明,应梨每次的动作都很轻,连灯都没有开,倒了一杯水咕嘟喝完后,她擦了擦嘴角。

    有‘吱呀’的一声。

    那是邵明在开房门,动作很轻,小心翼翼着不发出声音。

    应梨下意识往后面缩了缩,她躲在了推拉门的后面,屏息着眯眼看过去。

    邵明的影子很高大,一只腿伤了之后,行动总比要以前迟缓了几分,尤其现在,他一步步来到大门口,轻手轻脚地换鞋,再慢动作似的开门。

    有着无可言喻的孤寂感。

    应梨有流泪的冲动。

    他出去了。

    应梨蹲在阳台后面看他,屡次想要追出去,最终却只能静静地目送他走远。

    邵明不希望她知道这件事,更不会希望她偷偷跟着,他是如此的小心。

    可是她好担心。

    秋天的露水又湿又重,应梨的发尾都被打湿,却浑然不觉,直到她终于在楼下看见了邵明疲累的身影。

    时间是凌晨五点半。

    她的精神为之一振,整夜的担忧总算被驱散,坐到双腿都已经麻了,脚下像是被针细密地扎着,踉踉跄跄着回到了卧房里睡下。

    大概三分钟之后,应梨听见了开门的动静,心里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邵明第一次晚上出去了。

    原来之前睡觉时迷迷糊糊听见的声音,不是在做梦。

    他出去做什么呢?

    睁着眼睛好奇的时候,应梨的房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一条小缝,她吓得立刻闭上眼睛装睡,连呼吸都变浅了许多。

    邵明在看她,他灰头土脸的,知道不应该被应梨看到这样子,但实在内心渴望,忍不住要从门缝里默默看她的睡颜,直到对方换了个姿势,这才轻轻关上房门。

    仿佛今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邵明其实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自从有一次无师自通,做了好吃的番茄炖牛肉之后,就立刻掌握了这项技能,应梨现在中午都不去食堂吃,反正天气凉快,每天都会带饭去学校。

    她隐约期望有同学来问她:是谁给你做的饭呀?

    那她就会立刻回答:是我男朋友做的。

    男朋友哪里都好,就是他经历了不好的事情,人骤然变得有些孤僻,某些时候,应梨甚至觉得他在躲着自己,但她对此无可奈何,唯一能做的,也只是半夜在阳台上默默地等他回来。

    两人其实显得有些生疏,有时候好几天碰不到一起去,都用便签贴在冰箱门上沟通,也不再谈情说爱了。

    不过大概五次里会有两次,邵明回来之后会偷偷地看她一会儿。应梨每次都装睡,然后在心里泛出一点点甜。

    由秋入冬,早上去学校会觉得有些冷,应梨在出门时被邵明叫住了。

    “戴个围巾。”邵明从柜子里翻找出来的,白色的毛线围巾,有一点点扎人,不算很舒服,但是保暖。

    他昨夜觉得很冷,心里却记挂着应梨早上赶公交车,回来后便把这围巾找出来了。

    以前的邵明觉得围巾这东西,最多只能算装饰品,如果上面没有爱马仕的标识,他是绝不可能戴上。

    “我不戴。”应梨把头一偏,抓了饭就想跑,“我去上学了。”

    邵明耐心地告诉她,“昨晚温度骤降了,肯定会冷。”

    他堵在门口,手拿着围巾不肯罢休,应梨只能皱着眉拿在手里,在对方严格的目光中,不情不愿地戴上了。

    “你怎么跟我姐姐一样。”两人难得有一点超越正常气氛的‘温馨’时刻,应梨的口吻不自觉带了点撒娇,“我真的不怕冷。”

    邵明笑了笑,“好啊。”

    “好什么?”应梨用围巾把自己的脖子缠起来,为邵明的笑意而开心。

    虽然她不知道邵明为何而笑。

    “以后我就当你哥哥。”邵明脸上的笑意没散,眸子里温温吞吞的,帮应梨整理着被围巾困住的头发,云淡风轻道:“像你姐姐一样照顾你。”

    应梨睁大眼睛看他,发现他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旋即后退了两步,不再让邵明帮她整理围巾。

    邵明便自然而然地放手,“晚饭想吃汤圆吗?”

    点了点,应梨垂头丧气地出了门。

    冬天真让人讨厌。

    唯一的好消息,是应夏终于结束了在北城的工作,和乐队成员们一起回来。

    再见百利甜在夏季的同名专辑称得上是小爆了一下,不仅仅有演出的邀约,甚至有个别综艺试探着和她们联络。

    原本的草台班子立刻正经了起来,李斯年作为乐队的经纪人,当机立断带着乐队去了北城发展,如果真的能一炮而红,他只管躺着收钱。

    只是谁也没想到,几个月以后,再见百利甜在北城的发展平平,甚至急转而下。

    钱没赚到多少,连那点小小的口碑都没了。

    网上的黑料满天飞,大多是针对应夏的,她还拥有了许多难听的、充满了□□羞辱意味的外号。

    最严重的是有人说她吸.毒,应夏又抗拒着去毒检,她自认清白,绝不屑于做这种羞辱自己的事情。

    这让李娟与李斯年很不满。

    应夏的脾气开始变得让人难以忍受。几近成名,却屡次都擦身而过,所有人的意志都在被消磨。

    乐队里爆发出了几次大规模的争吵,最后李娟宣布:她们需要回到家乡,休息一段时间。

    “我姐姐要回来了。”应梨下了晚自习回家以后,还是没忍住要告诉邵明,她兴高采烈,同时颇具有暗示意味,“她要回家住了,我不能再睡她的房间。”

    邵明顿了顿,其实他觉得应夏不适合在娱乐圈里生存。

    在某一个小圈层里受人崇拜,与真正直面大众接受审阅,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事情。

    以前的邵明想不到这些,但如今他直觉不妙,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和应梨说。

    “我要回自己的房间睡觉了。”邵明迟迟不开口,且表情深沉,应梨只好主动挑明,“今天就去。”

    “行。”邵明很快抬头,“我在外面找了地方住,等会儿就把东西收拾下过去。”

    他名下的所有资产都被查封了,但这两个月来肯定也有在做一些自己的事情,手里应该也有点余钱。因为应梨放在玄关处的,用马克笔写下大大的‘买菜钱’的盒子,他从来都没动过。

    应梨从来都不过问,虽然十分好奇。

    “你什么时候租的啊?”应梨瞪大眼睛问他, “在哪里?”

    “在上城区那边,离这不远,我每天还可以回来给你做饭。”邵明没有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知道应梨此时心里难不高兴,刻意开了个玩笑,“晚上你一人在家可别害怕。”

    应梨低头,慢慢把饭送进嘴里,说不上来的委屈。

    好好的男朋友怎么会变成了哥哥?

    她要搞清楚。

    吃完了甜腻腻的汤圆,应梨转身去厨房洗碗,只撂下一句:“太晚了,你明天再走。”

    凌晨一点半。

    应梨轻手轻脚地穿好了衣服,她静静等待邵明出门,然后也抓了钥匙,跟上去。

    她在黑夜里看过太多次邵明孤独的背影了,甚至知道他在哪里会回头,警惕地打量四周。

    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应梨自欺欺人一样用围巾把头脸都围了起来,只露出了一双机灵的眼睛。连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动作可以那么敏捷,跟上了几乎是小跑着的邵明。

    穿过静谧的老城区,可能有三公里的距离,最后邵明来到了一个建筑工地上。

    这个项目的工期太赶了,工地没有拿到夜间施工的准许,但实在没办法,负责人偷偷地找了人夜间开工。

    因为要偷偷摸摸的进行,安全措施也跟不上,项目的资金不够,所以工钱也并没有太多。

    不过邵明是个残疾人,即使他平常动作慢一点就看不出来,在工地上,仍然是个致命的缺点。

    他只能找到这种别人不愿意接的事情做。

    应梨躲在小角落里,沉默地看着邵明工作——只带上一个质量恶劣的安全帽,爬到十几米的高处做工,有时候还会因为腿脚不方便,被年长的工人大声责骂。

    他却只是很平和,休息的时候,还会自然而然地给别人递烟,融入那些工人。

    亲眼所见的画面,带来的冲击力是巨大的。

    应梨闭上了眼睛,她胸口发酸,然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走了回家。

    精疲力尽躺到床上的时候,应梨困顿无比,却始终没办法入睡。她发现自己在无意识的抽噎,才洗好的枕巾,被眼泪洇开大片的痕迹。

    原来邵明费尽心思,不敢让自己发现的,是他的工作。

    头顶所有星星消失的时候,邵明回到了家。

    在工地上,他被钢筋砸了下,当场眼前一黑,踉跄着摔在地上。

    工头怕他举报闹事不敢赖账,给他拿了三千的现金,叫他去医院里看。不过邵明心里清楚当时他其实避开了几寸,没有伤到骨头,只有点撕心裂肺的痛,因此直接回了家。

    去卫生间里简单清洗自己,又换上干净的衣服,时间已经六点了,再过二十分钟应梨就要起床。

    邵明在客厅沙发前默默立了两分钟,到底还是迟疑着挪去了应梨的房间门口。

    他喜欢看应梨睡觉的样子,不——他只是单纯地喜欢看到应梨。

    可是白天的时候邵明并不敢看她,他现在不能光明正大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因为那会让他产生自我厌恶之感。

    他轻轻地推开了应梨的房门。

    两双眼睛对视,一个像是湖水般清澈,倒映出另一双的狼狈闪躲。

    应梨对他弯眼一笑,“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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