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明

    “我有时候也恨过你,试图伤害过你。”应梨将侧脸靠在了她清瘦的脊背上,察觉到对方身躯僵硬,轻声说道,“关上房门的那一秒,姐姐,我其实有看到你。”

    姐姐从来都知道这回事。

    就好像姐姐从来都知道,她说出的‘随便跟男人上床’那句话,究竟怀有多么大的恶意。

    九月中旬,炙阳怎会令人如此难熬。

    应夏的头发被风吹得飞起来,应梨也戴着头盔,声音很闷,大声说道,“我突然想起来那个电影。”

    “大佛普拉斯?”

    “不是!”

    “佛罗里达乐园?”

    “不是啊,没有关联。”

    应夏笑了笑,她又猜了几个电影,提到路边野餐的时候,两人都禁不住‘咦’了声,“那部很烂的。”

    最后应梨也没能说出来,她一直出神想着的,是幸福的拉扎罗。

    因为应夏在摘掉头盔以后,脸颊尚且微红,眼神却十分漫不经心,抢先终结话题,“我告诉你我想到的,狗镇。”

    两人在郊外的一个废弃工厂前停了下来,柏油路似乎反射着炽阳的白光,看一眼工厂前面停着的几辆二手破车,应夏打电话,“邵明应该就是被拖进了这里面,我来喊林屏山过来。”

    林屏山居然没有把她拉黑,应夏飞速说了当下的情况,得到回应后便挂断电话,“二十分钟以后。”

    应梨点头,她不安地看向工厂里面——大门紧闭,铁丝网上全是黑色的锈,几乎要往下掉着渣。

    厂房后面的窗户,似乎有人警惕着打量着她们,过了大约半分钟,一个瘦削的,穿着小脚裤的黄毛少年出来,喝问道:“你们干什么的?”

    应夏不吭声,她甚至摸了一根烟,向天空吐出了一嘴烟圈。姿态嚣张又不屑,瞬间引起了黄毛的怒火。

    “没事就滚,这儿不让人来。”他压低了声音,发狠道:“一娘们,别不知道规矩。”

    “规矩?”应夏一歪头,目光落到黄毛起了毛边、满是灰尘的小脚裤上,淡淡道:“这年头还有□□?”

    黄毛下意识反驳,“我们不是□□!”

    此时,厂房里又出来了一个大肚子的中年男人,穿着破旧的T血衫撩起在胸上,露出松弛油腻的皮肤。

    这人像是里面的‘头头’,先是上下打量了这两人,一开口,声音倒是客气,“是来找邵明少爷的吗?”

    应梨余光看见姐姐没什么反应,便迟疑着点头,“我们报警了的……”

    “那正好啊。”黄毛几乎是吼出来了,“他妈的让警察来评评理,拖欠农民工工资是不是还有理了?!”

    声量洪大,小鸡崽子一样的躯壳,没想到能吼得这么大声音,连应夏都吓一跳,皱着眉瞪他。

    ‘头头’拉了把黄毛,脸上挤出了个笑,“姑娘,你们是邵明什么人……算了,这我不管,我只管我手底下的这些兄弟们,我们没日没夜的在工地上干活,压了几个月的工资下去,他家一破产——得了,我们都白干,那可都是血汗钱啊!”

    应梨愣住了,她重新审视着眼前两个男人的打扮,是很符合刻板印象中的民工。

    ……不是混混。

    “就这小子,”‘头头’把黄毛往前面一推,“他家大人都没了,家里全靠他,妹妹开学了没钱交学费,你说换你你能忍吗?”

    手往后面的厂房里一指,那个‘头头’的声音也骤然拔高,“里头还有人等着救命钱的,你们去叫警察吧,我们都不怕。我今天就死在这,我也要帮他们把钱讨回来!”

    “那跟邵明有什么关系?”应夏冷不丁开口问道:“他是建设方,你们的工资应该是承建单位负责,就算要找,也该去找……”

    “去你妈的吧,少扯这些头头道道的东西。”黄毛怒声打断她,“反正我们就找到邵明这人了,我们只管要钱。”

    应夏叹了口气,估计邵明在这事儿上有点冤,不过他家一破产,手底下的项目自然直接停摆,这其中牵涉到方方面面的利益是巨大的。

    当然也有人趁机肥了自己的口袋,但境况最惨的,恐怕永远都是底层工作人员。

    两方一时陷入沉默,林屏山恰在此时赶到。

    多日不见,这个人的气质愈发严肃,几乎有种禁欲的严密感,他看也看看应夏,径直走过去的时候,应夏冲他打了个手势。

    林屏山看向她。

    “事情有点麻烦。”应夏飞快跟他阐述了事情的始末,眉头一直浅浅皱着,“不太好弄,你注意点。”

    ‘头头’是个人精,一眼看出来这对男女间的不一般,心里先是‘咯噔’了一下,随后便是恨——到处都有关系,都有人情,年纪轻轻的小婊.子一个电话就能把警车喊过来,那他们这群农民呢。

    就活该去死吗?

    “能把门打开吗?”应梨犹豫着问里面的黄毛,“我想进去看看邵明。”

    黄毛只是冷着眼看她,在几个警察纷纷围过来之后,不情不愿地打开了铁丝网门。

    ‘头头’这时候也把衣服下摆放了下来,谢天谢地不用看到他那弥罗佛似的大肚皮,正在满脸堆着笑不断点头哈腰地跟林屏山说话,“我们哪里算绑架啊,警察同志,来一根烟——”

    林屏山推开了那根烟,尚未开口,黄毛便‘哼’了一声开口说道:“他前天晚上被人打得都快死了,丢在路边没人管,喊他都不应,跟个傻子一样。”黄毛的语气十分不耐烦:“当时他腿上骨头都戳出来了,还是我们给他包扎弄好的。”

    应梨步子一顿,她转过了脸,认真地对黄毛轻声道了谢。

    声音太小,旁人没听清楚,只有他本人错愕地望了应梨一眼。

    “是的是的。”‘头头’的腰背又往下低了低,“我们农民工才是真的受害者,警察同志……我们就真的只想把自己的工资要回来,绝对没有违法犯罪的行为,绝对没有!”

    一行人来到厂房里,里头还有十来个工人,应夏发现居然有一半都是女性,脸晒成了酱紫色、眼皮耷拉着,用不安又恐惧的眼神看着他们。

    工地夫妻吧,还挺常见,虽然女性总在各种地方隐身。

    邵明就在最里面,他平躺在水泥地上,薄薄的眼皮闭起来,身下还给铺了一层布,浑身的血迹也被厂房里的灰尘染得褪了色。

    他就像是一个坏掉的人偶。

    应梨屏住了呼吸。

    “今早昏过去了。”黄毛轻轻向那边扬了扬下巴,“…这可不是我们弄得,我们都好吃好喝的招待他。”

    ‘头头’还在喋喋不休着,林屏山被说得头疼,示意同事们先把邵明抬出去,试图向这群工人解释,他们的工钱不应该问邵明讨要。

    但这让事态一下升级了,随着‘头头’沉默地一抬手,方才还表现得十分麻木的工人们立刻活动了起来,妇女们的干嚎声像是在唱戏,夹杂着些许听不懂的方言,纷纷闹着要自杀——用菜刀抵住脖子。

    而应梨旁边的黄毛则是立刻跳开几步,他掏出手机,似乎在直播,嚷嚷着:“都看看啊,农民工被拖欠工资闹自杀了!都来评评理,大家都看看,欺负农民工……”

    年轻的民警们经历过这场面,这是最让人头疼的事情,讲道理又讲不了,动都不能动一下。半分钟的功夫已经有人爬到对面废弃工业楼的天台上,声嘶力竭地要跳楼,其余人要么哭天抢地,要么拿手机拼了命的拍视频。

    实在是太乱了,应夏下意识想抽根烟躲出去清净一会儿,瞥见应梨一脸的凄哀,似乎忍不住想要去邵明那边,连忙把她拽过来,“别过去,信不信她们真能把你脸都撕烂。”

    邵明的旁边有两个虎视眈眈的女工人,她们看着邵明,就像个捍卫自己财宝的恶龙。

    “他好像死了。”应梨抓紧了应夏的手,“姐姐,他的腿一直在流脓血。”

    天气尚且炎热,伤口溃烂成这样,再拖下去,确实不妙。

    “这帮人撒泼起来,谁都没有办法,真的。”应夏十分后悔自己的一时心软的营救,“除非给钱,不然他们不可能放人。”

    嘈嘈杂杂的声音就像是一场混沌的梦。

    邵明又回到了那一夜,他接到消息赶回去的时候,家里成了一片火场,大家跟他说,他的母亲还在里面。

    奇怪的是,当时的邵明很冷静,他甚至抬头看了眼黑烟密布的天空,仿佛要在上面找一个缺口似的,就这么专注地看着,表情带了些探寻。

    仿佛一个局外人。

    一定能找到的吧?邵明琢磨着,他这时候又有点分心,想想电视剧都是怎么演来的——哦?傻逼主角不要命一样往火场里冲,然后被大家死死拦住,接着痛彻心扉着鬼哭狼嚎:我妈妈还在里面!

    邵明又试着张了张口,不过半秒又立刻闭上:这烟太呛人了,这个行为也太傻逼了,他不干。

    他还是应该去找缺口,一定会有缺口,这不可能是他应该经历的东西,他觉得自己一定就是楚门,可恨的导演为了综艺效果把他折腾成了这样,去你妈的,他才不配合。

    邵明的脖子几乎都快僵了,眼神却愈发地专注,眯着眼一直看,天好黑啊,星星都黯淡了下来,找啊找,邵明终于咧嘴一笑。

    最亮的那颗星正在移动——看吧,它不断闪动着,拖出了一条长长的银色轨迹。轨迹划破了晦暗混沌的天,于是天空从中间开始裂开,白光瞬间从缝里直射了下来,这神圣的光芒只追逐着邵明。他沐浴在其中,仿似得到了神明的召唤。

    邵明微微笑了起来,他的内心狂喜且饱满,被巨大的信念所充盈着,四肢百骸也变得轻飘飘,下一刻,他将升入天堂。

    “邵明。”

    神明温柔地跟他说,“不要怕,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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