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你千万别给我丢人。”江芸瞥一眼邵明,“你外公这几年在山庄里不见人,这回还是看在孟家的面上才勉强见见你。”

    邵明嘴唇抿了抿。

    “你现在知道孟家的孩子里,我为什么偏偏挑中了孟星钰吧。”江芸眯了眯眼睛,冷笑道,“她还真有本事,连你外公的欢心都讨得来。”

    作为亲女儿的江芸,都有七八年没能见到父亲的一面了。

    虽然江惟尊一向不喜欢她这个女儿,在她结婚之后更是把厌恶摆在了明面上。

    邵明偏头看向了窗外。

    僵尸喜欢巫婆,这不挺正常么。

    他被自己别出心裁的比喻逗笑了。

    卡宴驶向城外的庄园,邵明还真是第一次过来。

    江芸当年嫁出去之后也没舍得江家的财产,和这边的两个哥哥闹得都算撕破脸了。

    拿走黎江之后,她几乎是被赶出了江家,这些年多少次试图修复关系,都未能成功。

    靠着娶了孟星钰,江芸才能正大光明地带着儿子过来,见了父亲之后掉下的眼泪倒也有几分真心。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反应却冷淡,见过邵明之后不着痕迹地打量片刻,布满皱纹的脸上倒是存了点笑意,只不过看上去有点阴气,“和小钰好好相处,你们都知道,我生平最不喜欢作风不严正的人。”

    邵明还没被获准开口,孟星钰便甜甜道:“有江爷爷在,他不敢对我不好。”

    “倒也是。”江惟尊的目光扫了过来,缓缓道:“邵明,你千万不要学你父亲那种做派。”

    邵明的脸色僵了,江芸立刻打着圆场,“爸爸,年轻人之间的事……”

    江惟尊只是淡淡望一眼:“我让你开口说话了?”

    江芸一顿,登时不敢再开口,只是拿眼神示意着邵明。

    “结婚之前我不管你。”江维尊语气冷淡,“但人不能太贪心,有些东西你断不了的,我有法子让你断。”

    空气似乎都压抑到极点。

    邵明对这个外公几乎毫无感情,并且小时候就觉得这人像个僵尸,不太理解旁人提到此人时候,那讳莫如深的样子。

    可现在,江惟尊只是看似寻常地一句,“看来你自己是断不了,确实想要我来帮帮你,那姑娘人在A城对吧。”

    他随意地笑笑,每一条皱纹都似乎蕴藏着浑浊的苍老气息。

    邵明顷刻间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实质性的压力。

    “……不用。”邵明硬着头皮,冲孟星钰扯了扯嘴角,“结婚之前玩一玩,你很介意?”

    孟星钰冲他微微一笑,“有点介意。”

    江芸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咳,她那个状似无害大方的儿媳便又弯了弯眼睛,“看来得要罚你了,婚礼上你得背着我出房,好好让你丢丢人。”

    江芸含笑道:“要罚的,对了爸,到时候你去吗?”

    “我动不了了。”江惟尊摆摆手,“今天把你们叫过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既然解决了,那就都去吧,别扰了我清净。”

    邵明后背出了点冷汗,被江惟尊打发出来之后,他一秒钟都不想留在这里,出庄园门时却恰好遇见了一个和他最不对付的堂哥。

    两辆车擦着闪过去,邵明有意无意地看了眼,总觉得对面不怀好意。

    **

    应梨还没找到房子,便已经接到了房东的逐客令。她只好暂且找了个快捷酒店住下,每天做完了家教工作,再去看房子。

    她在极力忽略着内心有关于失恋的感受,邵明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应梨应该对此早有准备,连伤心都预料得到,并且默默演习过。

    只是八月走得太慢了,慢得仿佛有一世纪那么长,应夏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应梨正在做饭,听到姐姐问她开学的事情准备是否得当,她沉默了很久。

    应夏从来不着急,她耐心地等着应梨哭完,才另外开了话题,“你把学校开的银行卡号告诉我,我给你打十万块钱。”

    这是一直为应梨攒下的大学费用。

    “为什么要给我钱。”应梨吸了吸鼻子,“如果我不要的话,你会不会生气?”

    像是邵明那样真的生气了,然后从此消失不见。

    “不会生气,你不要的话我就留着,以后你要了再给。”应夏好像在喝啤酒。她舒出一口气,慢悠悠地回答应梨这有点幼稚的问题,“没有什么为什么,你上大学需要钱,有人提供生活费可能会过得轻松一些,这不需要问为什么。”

    应梨一阵恍惚。

    “姐姐。”她慢慢地开口,“我可能做了一件错误的事情。”

    就在这一刻,应梨突然发现了,邵明和应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他们毫无关联。她不应该在邵明的身上寻找应夏的影子。

    她以前对邵明的看法与期许是错误的,尽管……应梨觉得对他的心动并非错误。

    “哦,那也没关系。”应夏对着天空遥遥举杯,提前安慰道:“而且就算你再次犯错,那也没关系。”

    开学了。

    应梨用结膜炎逃过了军训,学校不允许大一新生走读,但应梨每天晚上都逃寝,并不在乎被扣掉的学分。

    大学生活果然十分无聊,别人都觉得应梨性格孤僻,但大部分人都对她表现出了善意。军训结束,学校的各大社团开始招新,应梨的手里被塞满了传单,长得漂亮确实惹眼,还有许多学姐在路上把她拦下,游说她加入。

    应梨一一谢绝,直到她听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声,“应梨啊?”

    是书法社的成员,也是当时一起在日料店里工作的同事,叫苏玲,她的声音无比惊讶,“你考上A大了?”

    苏玲当时是休学一年去创业,只是没到三个月,她的创业宣布失败,只好去日料店打了几个月的工。

    她见到应梨的时候,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哎……真没想到。”

    应梨没跟日料店的同事有过多交流,认出苏玲之后倒也没有怎么样,只是点点头,“对,我刚入学。”

    “我不是说没想到你能考上大学。”苏玲走过来,微微睁大了眼睛:“你难道没听说吗,邵总没告诉你?”

    日头毒辣,苏玲用传单挡在自己的脸前,随后索性把一脸疑问的应梨拖进阴影处,“你不知道老板他…去世了。”

    应梨呼吸一滞,“谢听风吗?”

    “对啊,一个多月了,我还是不能接受这个事情。”苏玲眼眶酸了酸,“他在西藏出了意外,连遗体都没拉回来。当时他对我那么好,天啊,提起来我还想哭。”

    一个多月。

    应梨也是愣了几秒才回了神,她嘴唇不安地抿了抿,“他具体是在那天去世的,可以告诉我吗?”

    看来是真不知道。

    不过很快苏玲倒也释怀,想着邵明那种境况,大概也顾不上什么了。

    她翻开了朋友圈查看具体日期,看到了当时自己发悼文的日子,才展示给应梨看,“八月六号,是有一个多月,我总觉得还像昨天。”

    应梨失语,那天就是邵明和她最后一次联系的日子。

    当时他打电话过来,应该是才得知谢听风去世的消息吧。

    “真邪乎。”

    苏玲打开微信之后便没关上,而是顺手刷了刷朋友圈,她感慨道:“老板发生意外了,邵总也紧跟着倒了血霉,我真的怀疑店里风水是不是有问题。”

    天气太热了,苏玲用手给自己扇着风,她没注意到应梨骤然变得奇怪的眼神。重重叹一口气,把手机横屏过来给她看,“你看,我朋友圈里居然都刷到了。”

    那是打人的视频,能看出来是一群穿着黑衣服的人,围住了中间的男人动手。

    他们带了钢管,下得也都是死手,应梨似乎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

    视频拍得模糊不清,有人从楼上窗户里偷拍的,拉近了好几次才勉强看清里面的画面,只觉得他们身边有血雾散开,拍摄的主人胆战心惊的独白:“打人啦,打出人命了。”

    应梨僵立在原地。

    过了片刻,她轻声问道:“邵明被打了吗?”

    “是。”苏玲笃定点头,“昨天晚上的视频,都传疯了,据说是有人指使的,点名要把他打残废。”

    “生意做那么大,肯定得罪过不少人。”

    苏玲唏嘘不已,“现在一有难了,听说都没有一个人肯帮他,落井下石的居多。”

    等她这一长串感慨完毕,再抬头时,身边却早已没了应梨的影子。

    天气真的凉快下来了,是适合喝红茶的温度。

    李斯年难得有空,坐定后慢悠悠地给自己沏茶,一套流程下来,有点燥的心便也跟着慢慢定下来,茶还没入口,手机便跟着响了起来。

    应梨。

    不慌不忙地品完这一盅,李斯年才拿过手机清了清嗓子,“应梨?”

    他还开了个玩笑,“我还以为,你早就把我拉黑了。”

    应梨的声音有点喘,“李总,你能不能告诉我,邵明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斯年听见了那头的广播声音,‘开往某地的列车即将检票。’

    “你在干嘛?”他飞快打断了应梨的问话,“你要回来?你有病吧。”

    应梨飞奔去检票口,她的喘息声剧烈,“你不能说吗?”

    李斯年差点把杯子摔了:“回去,邵明现在不是你能管的。”

    列车快开了,应梨没空再说,她挂断了电话去找人工检票,费了大力气,总算是赶着上了车。

    四个小时的车程。

    足够李斯年暴跳如雷骂她一顿之后,再心平气和的跟她细细地讲述这段时间发生的故事。

    时至今日,李斯年好心地隐瞒了邵明结婚的事情,他的叙述直接从婚礼的第二天开始——邵明成为法人,随后公司宣布破产。

    邵明的父亲暗地里进行资产转移,早就将公司掏空了,他在婚礼当天便带着自己的真正认同的妻与子潜逃出国,谁也不能找到他们。

    江芸精神出现了问题。邵明面临破产危机,变卖所有资产,仍然熬不过这一劫——孟星钰背叛了他,迅速同邵明离婚,又嫁给了邵明的堂哥,公司被他的堂哥彻底吞噬。

    李斯年是个外人,只能自己粗略推断着当时的情况,但从结果上来看,那就是邵明身边围绕着的所有人都像饿狼,他们共同瓜分掉了他的最后一丝血与肉。

    然后,就是三天之前,邵明家中失火,那是他仅有的栖身之所。

    江芸被活活烧死,那也是他仅有的亲人。

    摆明了有人要整邵明,没有人敢对他有半点援助。

    南柯一梦也不过如此了。

    李斯年眼神放空,转了一圈自己的椅子,察觉到自己的脖子僵硬,“你回来干嘛呢?邵明已经废了。”

    李斯年看人一贯准得毒辣,邵明这种人说白了就是蜜罐里泡大的人,他经历的最大挫折,约莫也只是被迫放弃应梨一段时间。

    哪里会熬得过这样的灭顶之灾?

    动车抵达终点。

    九月了,可是家乡的日头依旧毒辣。

    应梨站在出站口,她茫然地沐浴在苍茫的日光里,轻声问道,“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电话那头发出了一声嗤笑,“我理解年轻人一时冲动做出的决定。但是应梨,你得考虑好了,邵明现在负债累累、家破人亡,他又是个废物富二代,绝对没有任何东山再起的可能性,我劝你趁早收了这份心思。”

    高铁站外面,应梨是空着手出来的,她的双目略有失神,浅皱着眉头跟电话那头说些什么,又动作利落地把电话挂断。

    一辆摩托车直愣愣冲了过来,停在了她的身边。应夏扯掉自己的头盔,微微眯着眼睛看她,“上来吧。”

    虽说残夏也要消弭,大热天的戴头盔还是让人浑身郁燥。应夏的耐心消失,在妹妹双手环住她的腰部时,她闷着声说,“回家住两天,然后你回去上学吧。”

    那双手立刻紧张了起来,讨好似的圈紧了一些,“姐姐,我想去找邵明。”

    应夏只是摇摇头,“不要去。”

    “如果他直接死了也就算了。”应夏的声音逐渐冷漠,“但是这种人,一旦活下来,以后又该如何自处?你有想过这个问题吗,我告诉你,他一定会恨,他会恨所有的一切,包括你。”

    他一定会忍不住伤害应梨,应夏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应梨只是沉默。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