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从慈宁宫主殿里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天是黛青色,还未暗透,寒风舞着秃枝,雪花扯絮似的落下,不多时便在她莲青斗纹锦的鹤氅上积了一片。

    霍照卿一踏出殿外,几个训练有素的宫人立马上前行礼,来为她引路。她默默点了点头,打发了人回去告诉母亲自己今夜不便回家,便跟随着宫人的脚步,移至慈宁宫的偏殿。

    霍太后素日疼爱她,见她前些日生了病,便让她干脆在慈宁宫住上两三天,就当是陪着她老人家解闷,几日后皇帝设宴共贺北宸大捷时,也可以随自己从慈宁宫直接过去,少费一个来回的舟车劳顿。

    这话说得正中她下怀,霍照卿心下一喜,立即欣然谢恩。谢恩之后,却没立刻起身,而用近乎撒娇的愉悦声音道:“太后娘娘,臣女听闻皇家藏书阁内书籍画册荟萃六朝之大成,照卿虽不才,也想长点见识,恳请太后允许臣女借阅书籍一二。”

    霍太后本就对这个从小长得漂亮的侄孙女寄予厚望,也知道她的性子,闻言也没恼,反笑道:“你这丫头,又以为那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能进得?不过也难为你一个女子有这份心。”说着轻叹口气,“倒和我年轻时候一样。待明日的雪小点,本宫再命人带你去。”言罢,便继续拉着她谈笑。

    霍家世代簪缨,从霍成悟的太爷爷辈起就是国公侯,积蕴如此深厚的世家门阀,书籍收藏之浩瀚,典籍涉猎之广,自然不是普通的权贵之家所能比拟的。

    但霍照卿要找的东西,也只有在皇家的藏书阁内才能略窥一二。

    .

    尽管太后已经许下诺言,但一连几日,宫内都是风雪大作,两米之外,不见人影。她只得在慈宁宫里待了几日,喝了统共十数碗汤药,对这些用料名贵、然而颜色实在与味道一样诡异的汤药可谓深恶痛绝。

    她不晓医理,自然看不出这个药方的门道。彼时太医来诊脉,扣住手腕,两指一搭,只觉脉象首尾端直,脉体宽大,无汹涌之势,乃阳气有余,面上却虚浮着一层病弱之气。诊脉二十余年的老太医竟也不思其解,只好开了些补气血用的名贵药材。

    待到霍照卿实在要坐不住时,天气总算好了起来。

    这日一望便是好日,夜雪初霁,冬日高照,宫人门卯时初便起来扫雪,多日以来,雪堆里终于露出了大片青黄色的花斑石砖。

    这天晚上,皇帝就要在昭阳殿宴请百官,共贺大捷。

    早早醒来,自洗漱后,霍照卿就深困在一套又一套华美的钗环裙袄中,好容易拣了套素净点的淡紫色宫裙,又被杏雪按坐在了妆奁前。

    当霍照卿拖着繁重的妆髻,缓步走入昭阳殿东边的通道时,天空早已暗了下来,簌簌寒风混杂着若有若无的浅斟低唱,浅浅落在她的耳畔。

    宫道处处张挂着大红灯笼,明亮的的灯火从道口一直亮到殿门前,亮到门楣上那块红底金字的匾额,上头写着苍劲浑圆的三个大字——昭阳殿。

    步入殿内,更是华灯初上,灯火通明,往来伺候的宫女太监络绎不绝,可见天家富贵。

    面南背北,单人单席,正殿最高处的龙椅上,坐着的便是宣和帝。宣和帝看上去约莫四十开外,乌须飘飘,一袭金黄龙袍透出无上威仪,嘴角难得挂着几分笑意。

    或许是东南大捷,外加南梁使者前来和谈,喜上加喜,让这位向来心机深沉、喜怒不定的皇帝都罕见地露出几分和蔼之色。

    由于皇帝下令今日不议政事,只让众卿饮酒共庆北宸大捷,圣谕煌煌,大家自然面上都是一派喜气。

    宏大的宫殿内充塞着觥筹交错、推杯交盏的应酬谈笑之声,伴随着官员一个接一个的道贺,嘴里吐出来都是大同小异的奉承话,什么“圣明天纵无过皇上”,“皇上乃是天日之表”,闹嗡嗡的,吵得脑仁疼。这期间还混杂着轻歌漫舞与不绝于耳的丝竹声,让原本就心情忐忑的霍照卿又生出些聒耳气闷之感。

    借着身体不适的籍口,她才得以从人影憧憧的殿里溜走。出了殿门,她便领着杏雪绕开当值的太监,寻了个僻静角落,将自己的鹤氅一把披在侍女的身上,让她先行假装回慈宁宫,好生遮掩着,自己则另寻了条偏僻小道,一头扎了进去。

    穿过漫长的宫径,拐过二三道角门,一步入花苑,迎面便是叶喧凉吹,淡月朦胧,人影与灯光一同稀疏下来,再往前走几步,更是连人影都不见,唯有零星灯火在回廊的廊檐下次第亮着,在空茫茫的夜空里闪着微弱的光芒。

    宣和帝一向厉行节俭,承袭先帝亲民近民之风,缩减宫内开支用度。因此,宫内的火烛与人手本就有限,今日举行如此盛宴,便将大多数都挪移去了连同昭阳殿在内的三座殿宇,其余地方自然冷清了些。

    此事再合她意不过了,正巧宴上杏雪来报,说由于今夜设大宴,上头管得松,看守藏书阁的侍卫大多已醉卧酒坛之下,剩下的还都凑在一起打牌,玩得正酣。

    霍照卿大步向藏书阁的方向奔去,她自幼习武,哪怕头上插着珠钗,坠着步摇,脖子上挂着璎珞圈,腰上还系着繁重的裙裾,也能身随意动,行动自如。

    辗转腾挪倒是要费些力,速度是快些,只是需把裙子提起来,霍照卿低头开了看里三层外三层的紫裙,犹豫片刻,还是作罢。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要是有人认出了她,那霍小姐本就离经叛道的名声,恐怕又要雪上加霜。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一想到父亲黑成焦炭的脸与母亲责备混杂着担忧的目光,一下子就开始觉得头疼,连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不消一刻,她已经穿过大半个花苑,幽幽□□的尽处便是一道石桥,桥中心有座小小的江心亭。这道桥是连接北边的藏书阁与花苑的必经之路,过去便是尚书房。

    看到那座桥,霍照卿眼里蓦地射出一道亮光,又顷刻僵住,好巧不巧就望见了那个“万一”——循着她的目光,孤灯冷影里,江心亭内正伫立着一个人。

    无声地在心里骂了一句,霍照卿只能硬着头皮走上前。

    .

    那人拢了件白狐狸毛大氅,靛蓝色长袍,系着龙纹腰带,长身玉立,气宇不凡,只是眼睫低垂着,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走近一瞧,只觉得他的皮肤相对于平常男子白得过分,像泡得发涨的白姜,略扫一眼便知应有不足之症。

    这时,一道青色的冷光闪过,她脚步不由一顿。

    男子腰上系着的一枚玫瑰青玉佩引起了她的注意——这玉佩造型可谓奇特,竟然与她频繁梦到的那枚如出一辙。

    从五岁那年开始,霍照卿便得了一种极为罕见的怪病,像是癔症,又像是伤寒,隔段时间便会发作。病发之时,如同置身极怪异的梦中,那枚青玉总在梦里现身,伴随着模糊的人语交谈,眼前接连闪过极为陌生的画面,就如她本人就在其中亲身经历一样,又恍若视听触觉仿佛都被另一个人夺去。

    有个跛脚和尚,传闻是江湖上的人物,说她的病是娘胎里就带来的,上天注定,极难摆脱,并且同她的命缘牵绊极深。言罢,又劝她父母万不可强行医治,否则必将给她招来杀身之祸。因而这么多年下来,全家上下都晓得她这个奇离古怪的毛病。见得多了,大家也都不再觉得稀奇。

    “霍四小姐似乎对本王的玉佩很感兴趣啊。”男子的声音如同清泉滴石,落在耳畔,听上去竟然有些似曾相识。

    思绪被打断,她有些困惑地抬首,对上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那双眼睛宛若两汪深潭,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像要把人吸进去似的,令她不由得心悸了一瞬。

    面前的男子年方弱冠,过分苍白的脸色衬得神情也极冷,只是唇角勾着礼貌的笑意,给这张毫无血色的俊脸增添了几分活气。

    观其衣着,略一思索,霍照卿便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想来这就是七皇子,那位由先皇后所出,身体抱恙多年的魏王,李元颢。

    她恭恭敬敬地向眼前人行了一礼:“是臣女失仪了,见过魏王殿下。”一礼行毕,霍照卿直起身来:“方才一时愣了神,还望殿下莫怪。”

    “无需见外。”男子朝她略一颔首,淡淡道,“你既然是霍家人,先母尚在时,你也唤过她一声姑姑。”

    “是。”霍照卿欠身笑道,“既然魏王在园内赏雪,我也不便扰了殿下的雅兴。”说着提脚便走。

    此话自然是胡诌的。此人放着丰盛的酒宴不吃,跑到这里煞白着脸吹冷风,不是事出有因就是天生怪人,但到底忙着脱身,她也没来得及细想。

    与这位殿下擦身而过时,一股强烈的冷意兀地窜上来,她不禁心口一跳,颇为不自在地拧了拧眉毛,有些惊心。

    霍照卿刚才就瞧出了些许端倪——这人披着厚厚的衣裳,周身却散着比数九寒冬还要渗人的寒气,离他越近,这股寒气便愈发深重彻骨,似有千根万根针扎着皮肤与血肉,哪怕她前世与今世,加起来习武二十年有余,都有些承受不住。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且慢。”

    “不知霍四小姐是否有要事在身?”

    有是有,有也不能告诉你啊。霍照卿回身摇了摇头,还没开口,面前的男子已径自解下了玉佩,放在手里掂了掂,声音里难得多了几分温度:“此玉不是什么稀罕物,只是先母所赠,方才日日带在身上。霍小姐如果好奇,也不介怀的话,自可拿去观赏一番。”

    言罢,便将那块玉佩递了过来。

    她不禁愣在原地。眨眼间,那块玉佩已经递至眼前。

    鬼使神差地,低声道了句谢,霍照卿就将那块玉接了过来,期间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李元颢的手指,不禁一凛——此人的皮肤摸上去就像一具冰冷的行尸,她几乎要用尽全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一下子抽回手来。

    相触不过几秒,却如坠九天冰窟,是真正的度秒如年。

    将玉佩拿在手里细细端详一番,说实话,再怎么看也不过是一块石头,但她总能感觉到有种莫名其妙的温暖气息萦绕在青玉之上,一扫方才的寒冷,心里生出既熟悉又陌生的新奇感觉,还有一丝奇异的亲切之感。

    她真心实意地夸赞道:“殿下过谦了。臣女将此玉握在手中,只觉温暖非常,非一般俗物可以比拟,可见其乃不可多得的珍品。”

    对方神色微微一动,旋即若有所思地深望她一眼,霍照卿素来不怕人,也就大大方方地看了回去。

    他的眼睛遇到她的眼睛,眼光微微颤动了一下,望到别处去了。

    霍照卿状似无意地用眼神扫过眼前人。几年不见,这张素来冷淡的脸逐渐长出少年感的棱角,那双眼睛注视着人时,眉目倦倦地又含着点深情,如果不是面带病容,想来也称得上英俊非凡。

    李元颢没接她的话茬,转而挑了挑眉,将眼光落定到她的衣裙上:“眼下是寒冬,夜深露重,霍小姐又未着外袍,为何不在宴席之上,反而出现在这里?”

    “那魏王殿下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她不答反问道,李元颢闻言一怔,沉吟片刻,张开口似想说什么,却始终未发一语。

    “多谢殿下关怀,臣女先行一步。”霍照卿轻轻一哂,向前欠了欠身子,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狡黠,“既是寒冬,夜深露重,亭中又无遮蔽,殿下也还是早点回去罢。”

    李元颢目送着少女离开的背影,眉毛微微一扬,饶有兴味地勾了勾唇角,眼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积月散的寒气不是一般人受得住的,此乃至阴至寒之毒,连自己的师傅都退避三舍,平日至少与他隔着半尺距离,更遑论直接接触。

    眼下一个手无寸铁的世家女子,近得了他的身,在肢体触碰之时,非但没有半分不适,脑子还机灵得很,一句话就把他噎了回来。

    霍将军府的四小姐……

    想起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话,李元颢眼中笑意顿收,闪过一片阴鸷,竟不顾掌心内蜿蜒直上的刺骨寒气,咬着牙攥紧了手中的玉佩,不多时便冷汗涔涔。

    张开手一看,掌心已被冻得通红,青筋暴凸,血管一根根地绽成青紫色,修长的指节如同五根直僵僵的冰棱。

    母亲,您当年究竟做了什么,来让儿子活下去?

    他无言地问道,目光虚望着前方,下颌紧紧地绷出一条线,双目竟有些凄然。

    终究是斯人已逝,人去楼空,江水自流。

    李元颢苦笑一声,似是自嘲,又在风里驻足了片刻,这才拢了拢外袍,转身离开了江心亭。

    亭周的江面结了厚厚一层冰,浩渺的江水被封底下,唯有霜消在雪散之时,方可再度奔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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