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及月至中天,夜露澹澹,骤雪突至。

    杏雪擎着一个新点燃的烛台,拢了熏笼,移步穿过绣金软帘,静悄悄进了里间的暖阁。

    厚厚的毡毯吃没了足音,循着她的目光,霍照卿正全神贯注地捧着一卷书,逐字逐句地细读着,乌发如瀑地垂在腰间,案上堆着一摞卷成一卷的帛卷。

    桌案旁摆着一个白玉铜盆,里面旺旺地烧着火,炭已经重新添过一次。

    忽明忽暗的烛光映着霍照卿长长的睫羽,投下的一隅阴影掩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只能看清少女微微蹙起来的眉尖。

    杏雪小心翼翼地将烛台放到案几上,俯下身,再将之前燃剩一截的短烛吹灭,轻声道:“小姐,已经过了三更了。”

    霍照卿“嗯”了一声,往身旁瞥了一眼,“你先下去休息罢。”

    “小姐……”

    “下去吧。”

    “……是。”

    槅门轻轻闭合,暖阁里一时只剩下毕毕剥剥的炭火声,以及掀动书页时发出的声响。

    良久,霍照卿放下手中的书卷,盯着案面上的宣纸,眉眼间掠过一阵沉沉的忧色。

    宣纸上,只写着四个瘦金楷书大字。

    汉宁,永州。

    前世,那张至她兄长于死地的沿海布防图,便是失窃于永州城。

    过去一年里,她在家中书房翻遍了本朝的史书,以及东南的地理志与郡县图,却仍一无所获。

    她本身也料到了这个结果——永州城虽不大,却乃兵家必争之地,两面环山,毗邻赤丹江,与东南最大的关隘禾谷关相距不足百里。赤丹江再过去三四百里便是汉宁郡的主城新州。但是,由于山高林密,永州与外界的往来并不频繁,关于它的记载,往往也只是寥寥几笔。

    最后,她只能把目光转向当地官员自己记载的城县志。地方志向来是十年一上报,一本归地方,一本归秘书省,一本归皇宫。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得不夜探藏书阁,将过去数十年的永州志通通翻了出来。

    也就是她手中握着、身旁散着的几宗书卷。

    书卷色已转黄,上面记载的内容,单看每一本,都不算得惊天动地,但只要一连起来,又透着一种说不出怪异。

    饥荒,大汛,蝗灾,时疫。东南一带虽自古为富庶之地,但永州的百姓似乎格外倒霉,宣和二十三年之前,永州的官员几乎每隔两年都要请求朝廷派人去赈灾,或是调粮。

    但是,自从十年前开始,永州像突然被佛祖庇佑了一般,从此再未有过天灾降临。

    尤其是在宣和二十八年,那年的东南可谓灾祸连连,四月闹了蝗灾,六月又逢赤丹江大讯,千万亩良田被淹,百姓收成惨淡,好几个地方闹了饥荒,又兼战事吃紧,炮火连天,生民之困,已到极处。

    但这一年,永州却产出了与新州一样多的粮米——要知道,新州之大,之繁盛,乃是三个永州都无法企及的。

    霍照卿正自疑惑,忽然发现自从十年前开始,县志的笔迹便不再有更变,行云流水般的恭楷,令人赏心悦目,乃是出自同一人。

    思至此,盆中的炭火忽然劈裂出一个火花。见那一簇火已快燃尽,她伸手拿起盆沿边上的铜火钳,拨弄了一下盆中的银炭。

    火

    光映在那双凤眸里,谁也看不透里边的情绪。

    .

    慈宁宫偏殿的夹道小门被推开半溜细缝,只见衣角一闪,一道黑色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没有月的夜,紫禁城九千余间宫室檐顶皆数被笼罩在一片阴阴的沉黑里,远远近近地传来悠远的梆声。

    霍照卿一路逶迤向北,踏雪无痕,凌空御风,凭着极佳的目力,她顺利避过各处当值的内侍太监,不多时便来到藏书阁南边的院墙下。

    足尖一点,轻轻一纵,便翻过了墙,转瞬之间,她已经站到了旁逸斜出的檐角之上,轻轻扫落肩上的雪尘,略施小力,一转一折,登时已来到一扇狭窄窗牖前,她昨晚特意在此处留了条窗缝。

    霍照卿俯身钻了进去,灵活得像一条水蛇。

    从地上直起身来,轻轻将窗户掩上,她正打算将书卷物归原处,却陡然被一阵眩晕击中,脚下踉跄,险些摔倒。

    陌生的疲惫感忽然从骨头缝里点点溢出,与突如其来的极寒之气一起爬满她的全身,令她不禁打一个寒颤。

    手一松,怀中的书卷便掉在地上。

    随着时间推移,一排排的书架子生出幕幕重影,渐渐模糊起来,霍照卿定了定神,方才恢复些许清明。

    如此熟悉的感觉,定是那毛病又要犯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渐渐复苏,仿佛又坠入松松的幻觉里,一下一下的敲击声带着某种特殊的节奏敲击着她的耳膜。

    脑海里黑漆一团的光线逐渐变得清晰,眼前仍然立着两人高的书架,脑海里已是另一番光景:一方紫檀木桌案,案侧摆着一摞文书案卷,所用笔墨纸砚显然都是上品,远处是一座三足加盖的紫铜香炉,里面飘出丝丝缕缕的白烟,

    一人着玄色绸袍,手指状似无意地一下又一下摩挲着身下的紫檀木扶手。她听到的敲击声便是从这里发出的。

    霍照卿站直了身子,打算等这阵感觉过去,再见机行事。

    谁料,幻觉里的男子却开了口。

    “霍四小姐。”

    那声音不大,用的是气声,却清晰得像在耳边。

    霍照卿心下一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谁!”她紧着嗓子低喝道,竭力保持着冷静。

    “我猜的不错,果然是你。”男子轻叹口气,声音里竟然有些发苦。

    “你到底是谁?!”

    她的声音里已然带着克制不住的颤抖。

    画面蓦地一顿,僵住了。

    不知何时,那股寒气变得愈发冷冽,霍照卿轻咳出声,那片宽大的袍袖才终于动了,玄色云袖里露出一截手腕,一块玫瑰青玉佩赫然躺在宽大的掌心中。

    倏忽之间,两边都陷入了沉默。

    一个绝无仅有的想法惊雷般响在霍照卿的脑海里,令她错愕万分,像是猛地被定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

    良久,她方启唇,嘴唇仍然微微颤抖着。

    “……魏王殿下?”

    对方站直了身子,将玉佩收回袖中,低声应了一句,手几不可闻地颤了一颤。

    “殿、殿下,”感官互通这样堪称天下第一离奇之事居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霍照卿骤然慌了神,“臣女惶恐,我竟不知……殿下可知这是怎么一回事?这件事皇上知道吗?我为何会……”

    “你勿担忧。”李元颢温声安抚道,“我与你同样百般不解,但兹事体大,易解释不清,还望霍小姐先为你我二人保守这个秘密,

    日后你我再从长计议。”

    闻言,霍照卿也冷静下来,心下深以为然,便重重地点了下头,又忽然意识到对方并不能看到自己,急忙道:“臣女明白殿下的意思,”话间倒也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感慨,于是也不再讳言,问道:“自少不更事开始,臣女便时常做一些奇怪的梦,说是梦,倒也不像,感觉就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一样。不知殿下是否也会如此?”

    “我也多年受此困扰,看来你我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李元颢顺着她的话打了个趣,霍照卿正为此松了口气,那边的脸上的笑却陡然收了,转而正色道,“但我今夜贸然与你联系,终是不妥。刚才多有冒犯,还望霍小姐勿怪。”

    .

    霍照卿低下身子,将散作一地的书卷一卷一卷拾起,动作虽轻,却紊然有序,只是心里还有些突突,一时都顾不上忧心,现在自己夜闯藏书阁之事被他人知晓了,可能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云云。

    又或者她潜意识已经认为,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会加害于她。

    “你如果就这样放回去,早上书侍来巡视,定会被发现的。”那道声音又响起来。

    她伸出去的手一顿,愣了一下,终是收了回来。

    “藏书阁的书卷都有特殊的摆放方式,你得先把它翻折过来,按照年历排成一摞,像这样……”

    待霍照卿将那沓帛卷按照规制归好了类,两人已经交换了些许信息,比如这种类似于心灵联系的东西只能互通视觉、听觉与触觉,并且一般只会在情绪波动过大的时候发作;再比如,这种力量是可以自己控制的,互相尝试了几回,她自觉控制这个东西比练习需要深厚内功方能练成的“传音入密”要来得容易多了。

    身体还是冷的,怎么用内力烘都烘不暖,许许多多的疑惑仍然萦绕在她的脑海里,但现在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她也只能暂时按下不表。

    刚才因为慌乱而有些僵硬的气氛,在两人都想让对方尽快松懈下来的心理下,渐渐变得融洽起来。

    毕竟也算是共享了同一片记忆,人虽然会长大,记忆的疤痕却永远留在了身体上,随着骨骼闭合,记忆淡忘,伤口痊愈,疤痕却依旧存在。这时在另外一人身上发现与自己同样的疤痕,未尝不会产生亲切之感。

    霍照卿将怀中的书卷放到书架不同的空格里,顺口问道:“殿下八岁那年,是不是有次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对面显然愣了一下,半晌方道:“你怎会知道?当年我习性顽劣,偷偷跑出去玩,一时不慎,方才没制住那匹马。结果右手骨折了,只得在床上休养了两三个月……你问这个作什么?”

    “不作什么,只是托殿下的福,我也平白无故地也歇养了两月有余。”霍照卿说完,将最后一卷书放到对应的空格里,不禁哧地一笑,“当时我两个兄长都去了学堂,母亲本意要教我女红,结果一教,我的左手竟突然像断了一样,往后这主意才被搁置下来。说起来,我倒是真的要好好谢谢殿下才是。”

    京城的圈子里,大都知道霍府四小姐不善女工,不喜诗词风雅,唯独中意刀枪剑戟这类平常人闻之色变的东西。她虽重活一世,也没费力去掩饰在这方面的性格偏好,这样大大方方的承认姿态反倒让人心生好感。

    “我倒也记得,”李元颢闻言,难得从胸腔中哼出几声吭哧的笑声,道:“有一回霍四小姐特别费力地在描图样子,那图样子像是只大花猫,我看着颇为伶俐可爱,可见你也不算天分全无。”

    霍照卿一句“不可能”险些脱口而出,想了想似乎真的有这么回事,又只得咽下了嘴边的反驳,脸却悄悄地红了。

    ……那其实是朵描金大红牡丹,才不是什么大花猫。

    似乎瞧出她的窘迫,李元颢强自忍着笑,笑意微微泛起,像是冰面陡然裂开一条罅隙,让他总是紧绷的嘴角变得柔和。

    虽然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两人的距离却明显拉近了不少 。

    就这样慢条斯理地扯了会闲话,李元颢忽然悠悠开了口:“你有没有觉得——”

    霍照卿本来就还有些心悸未平,闻言手心里攥着的薄汗顿时又多了一层,寒毛直竖:“说啊?”

    “天要亮了。”

    下意识地张望了一眼,透过洞开的小窗,一抹极淡的橘色霞光斜斜地映亮了她的眼底。

    该死的!霍照卿这时也顾不上礼数,在心里低骂了一声,便一脚踏上了窗沿,飞身而下。

    天将明未明,猎猎作响的风声里,传来男子的温声呼唤。

    “四小姐。”

    “啊?”

    “下次再见面,不必再称殿下。”

    话音刚落,那种奇异的、相互连接的感觉就瞬间消失了。

    对面已经切断了和她的联系。

    唯有热切的心跳,随着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忽然乱了一秒。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