殒落

    隔日,顾檐礼于行宫无极殿设宴。

    无极殿是个面阔七间,进深五间的重檐五脊殿,其形制不似上京宫城中那般瑰丽。殿内壁绘八仙过海,地铺松鹤延年。门东西两边各置一铜鹤,殿中有一鎏金浮雕花卉纹铜香炉。顾檐礼今日身着妆金暗八仙纹缎袍,坐于主位,群臣身着云纹圆领衫,东西归座。

    殿东西两旁暖阁之中有乐师奏乐,乐声自黄花梨隔栅门中传出,与炉中香雾相缠,最终与推杯换盏之声相和。众人言笑宴宴,纷纷举酒祝辞,顾檐礼一一回应,面上祥和。韩挽萍与何无道两边静坐,含笑不语,安允与秦豫长袖善舞,面面俱到,凌子翊与温廷昀相对而坐,只附和,不打头。墨灵晞则和一众家眷坐于其后。

    寒暄过后,由宫人奉上酒菜果点,此宴的蔬果皆是取自三清山,只为尝鲜,剩余皆由光禄寺带出,回京由顾檐礼亲自分配。这三清宴当属享食之宴,菜品量小而精,不可多得。桌上除正中一道两熟煎鲜鱼,其余皆为素斋,主食为银锭饼与清风饭。墨灵晞先拿了粉青釉碗盛汤,那汤为鲜莲子汤,汤质通透,以荷叶为佐,闻之鲜美。

    她舀了一勺送进口中,咬了口莲子,遂偷偷拿过一旁的绢布将其吐出,又喝了杯茶清口。顾檐礼却是正好看到,便问她:“凌姑娘可是对今日之膳有不喜之处?”

    此语一出,众人皆停了用膳,向她看去,墨灵晞只好起身,拱手回道:“回君上,臣女并无不喜,只是刚才吃到一颗坏掉的莲子,不愿咽下,只好吐出。君上恕臣女失礼。”

    众人皆在心中捏了把汗。此类情况并非只有她第一次遇到,此前宫廷御宴,难保不会有菜品坏掉之时。御宴中桌次等级分明,需由光禄寺提前制好,经人查过后第二日上桌。夏日不易存放,难免有菜起了异味,宫人就偷偷将菜换至下桌,下桌官员品级不高,有时也是家眷,哪怕吃到坏的,君主做东,又谁敢提出异议?这是众人心知肚明之事。况且今日之宴特殊,人又不多,不存在提前制菜一说,三清山菜蔬又能存鲜至好几月,这凌家姑娘此时提出,更是不合时宜。

    顾檐礼闻言,面色稍有不悦,道:“三清山所出之物皆是仙品,不搁地窖尚能保鲜数月,你是吃到什么不对?来人,将她们那桌的汤呈上,瞧瞧何异之有。”

    主座之下,安长郅瞧着那盆汤,面色稍动。

    墨灵晞就让开座位,让宫人端了汤到御前。两个侍女上来将汤中莲子一一盛出,放在一旁的玉盘中逐个查看。末了,回话道:“回君上,这汤中莲子有五之一二为糟,不可食。”

    安长郅当即走至殿中,跪道:“君上,宴上所用菜食皆是三清山现采,断不会出此状况,请君上允许臣亲自查验。”

    顾檐礼点头。安长郅就上前对着那盘莲子查验一番,继而跪道:“君上,此情况前不曾有,臣请求君上召太官署令前去查明。”

    众臣只看不语,顾檐礼就召了太官署令等人前来,那署令惶恐,跪在地上不清不楚地解释一番,却半个有用的字眼都没有,顾檐礼挥手让他让他不必再说。安长郅就对他们道:“今日宫宴上竟有不新鲜之物出现,这不是三清山仙果,本该用的仙果呢?可是你们中间有人昧下?”

    一群人跪伏在地,没一个敢出声。

    忽得,只听顾檐礼将金盏重重放在案上,冷声道:“宴饮继续,凡吃出有问题之物,立马上报,隐瞒不报者一律坐罪!”

    众臣皆心中一凛,吓得赶紧颤颤巍巍拿上筷子吃起饭来,没吃多久,就有一人起身,低垂着头拱手道:“禀…禀君上,臣这桌这道西瓜盅,不大新鲜。”

    他一说完,便有人上前将那西瓜盅端走。一有人开头,后面陆陆续续就有不少下桌与中桌的人起身禀报,殿中地上的菜肴蔬果越来越多,甚至都从主位的台阶前摆到了香炉前面。这么个场面让人触目惊心,皆缩首不语。地上的菜由宫人查验后,发现菜中皆是新旧混杂,安长郅带着光禄寺一群人跪在旁边,不敢发一言。

    顾檐礼就道:“安长郅,本君问你,这就是你说的三清仙果,绝无不新鲜之物?没有用到膳里的蔬果去了哪里?一道菜有问题你可以说是下人行不干净之事,现在这么多菜都摆在那里,你真把诸臣、把本君当傻子糊弄是不是!”

    顾檐礼一怒,吓得安长郅等人纷纷叩首,在座众人也纷纷起身拱手道:“君上息怒!”

    安长郅想解释,却无话可说。顾檐礼就又问众臣道:“诸卿,本君现在问你们,以往宴饮,可有此类情况发生?”

    有一人出声答道:“回君上,以往宴饮,此类情况常出,尤其是夏日天热时,臣几乎从未吃到过没糟的菜,尤其是中元节宴。到了冬日宴饮,臣这边桌有时呈上的菜未经暖过,还带着冰碴子,教人无法下口啊!”说话这人坐在殿西的下桌,是秦豫一方的人。

    他说后,就又一人起身,道:“君上,既有人说了宴饮,臣便说说平日公厨之食。冬日还好,每至夏日,那饭菜放久了一着了暑热,有时就发酸,放眼望去,菜品虽多,却没几个可以入口。臣不是天仙,也不是地仙,做不到不食五谷菜蔬。臣在户部每日繁忙,到了公厨竟连口正常的饭食都未能吃上,实在是糟心哪!君上,臣这么说,非是臣锦衣玉食,只食得细糠食不得粗谷,只是我翌国盛大富庶,何至于日日食馊饭?况且,这菜蔬若是储在地窖,不超两日,臣觉得也未必会糟了,只能说是光禄寺管理不善,尚待改整。若能少量多次采买,既能减少浪费,也能让臣等所食舒心不是?”

    一时间,这个话是说在了众人心坎上,除了安允那方的人,群情逐渐激奋,一句接一句地说起公厨之事,其间还有一人想来是深受公厨折磨已久,怨念深重,指着安长郅就愤然道:“安长郅!喂猪都不兴你这么喂的!你那是人食吗?明明是潲水!”

    这话说得有些过头,却是直抒胸臆,众人想笑,又不敢笑,只得转过身垂首噤声,等着顾檐礼说话。顾檐礼面色已是极沉,当即道:“光禄寺腐败至此,都察院、吏部,你们是没长眼睛吗?为何无人上奏本君?这些年官员考绩你们都是怎么糊弄了事的,说话!”

    何无道当即掀袍一跪,俯身叩首:“是臣失察!请君上让臣协都察院查清此案,以弥臣之过,结案当日臣必当自请革职,由君上处置!”

    吏部众人纷纷跪倒一片,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也是跪地双双言道:“臣愿随何大人,先查清此案,再自请革职,听候发落,望君上息怒!”

    顾檐礼就道:“光禄寺卿安长郅务必配合查案,期间暂停一切职务,由户部左侍郎暂代。刑部尚书安允当避此嫌,查案一事由礼部尚书凌子翊暂理刑部,同吏部、都察院、大理寺共查,户部协理。今日启程回京,连夜彻查,三日之内,本君要看到与此案相关题本。”说罢,他绕开地上跪着的人,径自从殿中离开。

    众臣愣神,反应过来后忙一个接一个地跟了出去,回到各自行宫收拾了东西就启程回去。所幸回去的时候还可以走缩地门,用不着彻夜赶路。待回了上京,凌子翊立马前去刑部整顿,后才同何无道等人会面。其余人无事的就各回各家,有职务的便待在公廨不敢随意离开,生怕查案查到自己这里。

    刑部的人见势头不对,纷纷倒戈,对凌子翊是有求必应,恨不能一下子撇清自己与安家的关系。一夜之间,光禄寺被翻得一片狼藉,所有薄档账目全部被收走,相关的官吏全部被带去审查,昔日的圣光早已化作灶间炊烟,消散殆尽。

    户部配合查案,调出银册,刑部里供词堆叠,光禄寺腐败已有铁证。不过这还没完,安长郅府宅被抄,搜出银两全部没入赃罚库,同时,因账目不明,凌子翊向顾檐礼请求进京正园搜查。

    这一请求遭到安允一党极力反对,若无铁证,岂能随意搜查朝中正二品官员私宅?故而作罢。

    京正园依然是京正园。

    往日光是立在那里便足够威严的京正园大门,此时却显得萧条。安允遣散了府中侍者,崔管事再三乞求,也依然没能留下。园中尚还保留着有人精心打理的局面,繁花似锦,树木掩映,连一块勾头都严整光洁。

    而此时,竟有几辆饰着五彩穗子的锦蓬马车缓缓停在京正园门前,正当往来之人生疑时,魏慈从马车上下来,跟在她身后的几人皆是安家族亲,只是没有安瑜和安瑾。魏慈见没有守门人,眉间一拧,伸手推了下门,那门竟是就这么被推开了。几人一怔,遂跟着魏慈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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