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允

    过了大门,种着几棵槐树。魏慈一行人穿过仪门,穿过供着三清的殿,直直走到后面的祠堂去,都不见一个人影,魏慈心急,却又不能在祠堂前大喊,更不能过门不入,只得携了众人进去祭拜安家列祖。

    安怀绮听着响声过来,走至祠堂门前,绕过提字影壁,便见天井敞亮,正照着堂中缸内一支莲恍若生辉。她不常来这儿,只见两旁抱柱联沐光,竟好似三清山顶的汉白玉通天柱。她顺着东边阶梯上去,才见里面乌泱众人,魏慈站在正中,素手持香,口中念念有词。堂内锦帐高挂,彩屏张炉,香烛却灭了有一半,牌位后挂着几轴列祖画像。

    听到脚步,魏慈本以为是安允,就不着急,缓缓上了香,又拜了几拜,才施然转过身,见是安怀绮,也不显惊讶。她倚着沉香木拐杖,面容肃静,额间抹额上的翡翠在幽暗之中泛着深沉的光泽。

    “祖母。”安怀绮向她见礼,又望了望其余人,只是依旧见了礼,却没说话。

    魏慈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番,才柔声道:“怀绮啊,近来可还好?你爹爹出事,你可有吓着?”

    “怀绮不曾。”安怀绮面色平静地望着她。

    魏慈就点头道:“那便好。你爹爹呢?怎么不见他出来?”

    “爹在通天塔里,怀绮不便过去打扰。”

    这个通天塔就是内有人们口中的通天壁的塔,塔内挂着翌国第一画师元凭的遗作,据说画的是玄女娘娘。

    魏慈也没有进去过,听安怀绮这么说,就只好道:“那你可知他何时出来?祖母能去塔外唤他一声么?”

    安怀绮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魏慈倒也不在乎她的无礼,只是对她道:“那便算了,祖母今日来也本就是为了你的事。”

    安怀绮就道:“祖母有何事?”

    魏慈走上前,握住她的手,眸中映着她极美的面容:“祖母想着,你爹现在形势不好,今日过来一来是想同你爹商量朝中之事;二来也是想说,怀绮,你年纪也到了,不如趁着安家尚有余力,寻个好人家嫁了吧。祖母是担心,届时你爹若不好收场了,牵连着你也嫁不出去,白白害了你一辈子。怀绮啊,你告诉祖母,你可有心悦之人?若是没有,不如祖母说几个觉着合适的,你看着挑挑?”

    安怀绮今日心思不在这儿,就微叹了口气,正想拿句“此事等爹出来再商量吧”敷衍了事,话到嘴边,她却突然抬头,盯着魏慈的眼眸,道:“敢问祖母,您生我了吗?”

    魏慈闻言,没由来地心头狠狠一跳,“你说什么?”

    安怀绮就继续道:“既然没生我,那你养我了吗?”

    “你什么意思?”魏慈终于沉下脸来,冷声道。

    安怀绮道:“你一没生我,二没养我,我的婚事我爹都没提一句,什么时候轮到你在这儿指手画脚?”

    此语一出,众人皆惊,这是大不敬之语,又是在祠堂里,众人忙劝她:“怀绮,不要这样。”魏慈也没料到一向虚伪狡诈的安怀绮居然会说出如此嚣张而不留情面的话,她就道:“怀绮,我不管你怎么说我,我都是在为你着想不是吗?若是你爹真出什么事,有何人来庇佑你?你以现在的条件,能许个好夫家,你到了夫家去,就不用操心安家的事了!”

    安怀绮则微微挑眉,扫视众人,“我爹出事?我爹为何会出事?”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如果不是你见利忘义,将我娘逼死,我爹又何至于日日梦魇,因心病而疯魔?如果不是你、不是你、不是你们,”她挨个指着对面的人,“如蚂蝗一般附在我爹身上,附骨之蛆,难以驱赶,我爹又何至于在朝中做到如此地步?”

    “安怀绮!”一人被她的话惹怒,道:“你这话说着轻松,你且要想想你以后,若是安大人出事,你将来就得靠安家养着,可别犯蠢,自断了后路!”

    其他人便也跟着道:“你爹贪腐,我们可不知情!我们哪知道你爹官做了那么大,竟是吸血得来的?我安家本就是富商巨贾,你爹若不是出身在安家,又岂能有今天?”

    这话一出,魏慈就先怒了,转头就道:“你说这话安没安良心?你吃了我儿多少甜头,现在来了我儿府里还敢说这话?真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了!”

    那人就道:“你是魏家的千金小姐,安家出事,你还有娘家能保你!我们呢?我们被你儿牵连,你可管我们?你看看你家这个安怀绮,这副刁蛮任性死到临头都不愿嫁人的样子!魏夫人,你这是站在说话不腰疼!”

    “你再说,我可撕了你的嘴!”堂内吵成一片,也管不得是在祠堂里面还是外面了。安怀绮趁此机会赶紧出去,外面的风吹来,才觉得好受一点。

    “堂内有人?”安怀绮睁开眼睛,就见安允走了过来,他衣衫整洁,头上的冠发一丝不苟,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她不想说话,就点了点头。

    安允就进去了,不知对她们说了什么,没一会儿那些人就安安静静地出了京正园。安怀绮也懒得问,就默默跟着安允走到了通天塔处。安允转头看她:“我们进去同你娘说说话?”

    安怀绮点了点头,随着安允进去。塔内果然有一通天壁,只不过挂着的画上不是绘着玄女娘娘,是另外一个有着倾国之姿的女子:安怀绮的母亲,姜绮。

    塔中有一供桌,上面供着姜绮牌位。供桌前有两个软垫,两人就背靠着供桌坐在软垫上。安怀绮这才感觉心里舒坦些,随口问道:“爹,你当时为何心悦我娘?”

    安允想了想,回答:“我和你娘本就是青梅竹马,从小订亲,小时候一起玩本没朝那方面想,是后来有一次,我不好好背书,被先生骂了一顿,她笑了我一路,我就突然意识到了。”

    安怀绮愣了愣,遂道:“好荒谬。”

    安允笑了笑,道:“你不是爹,自然不明白。”

    “那我娘又为何心悦于你?”安怀绮继续问道。

    安允一怔,仔细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爹长得好看?”

    “哦,这还算是个理由。”

    “你不知道。”安允回想起从前,道,“你娘没来上京城之前,你爹我才是上京第一美人。”

    安怀绮一阵恶寒,转过头不理他,风吹着塔上的画像荡了几荡。

    安允也不管她听不听,就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前的事,安怀绮听着几乎要睡着时,才听他道了一句:“怀绮啊,爹想到冥界去,找你娘。”

    安怀绮知道他累了,一时无言,许久,才道:“你去了就能找到吗?几百年了,先不说娘的元神能不能化形为鬼,就算化了形,恐怕也早就将天界的事淡忘了。”

    “能不能找到,都得试试啊!”

    安怀绮就道:“去冥界只有一条道,就是走魔教的往生海,你哪能去了?”

    “谁说只有一条?以爹的修为,化形也用不了几百年,一百年就能化成鬼。”

    安怀绮就沉默,久到安允以为她睡着了,起身看她,才听她道:“随你。”

    安允就兀自笑了笑,抓起一旁的羽觞,迎风举起,微风中,似是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杯盏相碰之响。

    一个月后,安家贪腐之证全部查实,凡涉案之人或处死或入狱,依翌国律令,其家眷不得留居上京、不得参国试、不得入国子监修习。

    凌子翊在此次案件中协查有功,故迁至刑部尚书,礼部尚书由原礼部右侍郎武丞棋担任。至于吏部和都察院则功过相抵,不奖不罚,顾檐礼驳回了二人自请革职的奏本。

    凌子翊入刑部这日,也是安怀绮即将出发前往兰城之日。

    现已入秋,气候正是舒爽,安怀绮上着玉色对襟长衫,下搭雪青色月华裙,腰间一块缀着墨绿宫绦的青玉佩压襟。她坐在青篷马车内已经出了城门,却听得一阵马蹄飒沓之响,离近了,一人唤她道:“安怀绮,你去哪?”

    安怀绮就从车舆内下来,见秦月晗身着一件檀香色短衫,下着羊绒色百褶裙,腰系绸带,在马背上墨发轻扬如天神。她道:“我去兰城,你来送我?”

    “送什么送,我和你一起去。”秦月晗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

    安怀绮默了默,道:“月晗,别闹。”

    秦月晗就阴阳怪气地学她说了一句:“月晗,别闹!”然后道:“兰城不算远,你坐马车,我骑马,应该戌时就能到了。”

    正说着,就听二人身后一阵奔跑之声传来,安怀绮回头,就见李长渊穿着一身道袍,手里提了个竹镂雕漆金食盒,跑地是尘土飞扬。李长渊看见安怀绮,这才赶忙刹住了脚步往这边走来,遂拱手见礼:“安姑娘。”

    “李公子。”安怀绮回礼,又望了望他风尘仆仆的面孔,“公子怎么出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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