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十二月一日，腊月里的头一日，年味儿便也更重了，名门世家里头虽说是不腌制什么腊鱼腊肠的，嫌弃上不得台面，可总也要做些腊鸭的。
还得养着碗口大脑袋的活鱼，留待制成新鲜的必备看菜“年年有余”，不时有安排值班的下丫头看着，隔着架子填些炭火，既不能叫那鱼儿熟了又不能叫水面结了冰，将鱼冻死了……
便是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头，陶府一角斜亭之后死角处。
三姑娘陶知慧拢着灰鼠绒莲粉芍药滚边交领，坐在红木长椅上，一只手伸出汤婆子，紧紧的纂住梅红提花袄裙，冻得通红发疼也不觉着，看着眼前的茶罐，眼神不断闪烁纠结，本能的察觉到不妥，摇着头呢喃着。
“不不……不是说好只是假意与张姨娘交好，借此探听七妹妹的喜好与动静吗，怎么还要……莫不是这里面有什么……我不做我不做……”
陶知慧说道后面，脸色一骇。
莫不是六姑娘身后的大太太觉着七姑娘如今不好掌控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打算来个去母留子，让七姑娘日后除了大太太，不敢生了旁的心思，否则有个生母在，七姑娘始终同大太太隔着一层。
而这罐子里头瞧着是茶叶，其实是毒药之类的害人东西，日后查出来了，她作为替罪羊，可是一辈子都毁了，她不要。
陶知慧猛地抬头，眼中惊恐怀疑，紧紧盯着那丫鬟，好像妄图从她脸上找出什么：“你们不会是要利用我对张姨娘动手吧？”
淡绿夹棉襦裙的丫鬟，站在陶知慧对面。
可即便是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那神态却仿佛更像个训话发令的主子似的，闻此，立刻皱着眉头止住了陶知慧的话头。
“三姑娘可放小些声音，别把旁人引来了才是，这茶罐子里头只是些致人精神恍惚疲累的，断不至于害人性命，且要与那张姨娘最常喝的花茶相合才会起作用，是慢性，就更查不到三姑娘的头上了。”
“如今七姑娘被镇国公府定下了，姑娘和太太都觉着，这些年本就不能亲手教养七姑娘，已然同七姑娘疏远许多了，若是这时候张姨娘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在里头有意挑唆撺掇，让七姑娘离了心，可是要白白浪费了太太的栽培不是，最好还是因为精神恍惚，被安排到庄子上静养去才放心。”
淡绿襦裙丫鬟眼中露出几分凉薄和诱惑，声音在冷风中忽明忽灭，威逼利诱的一套说辞是极为熟络，还不易察觉，将陶知慧的心左右拉扯。
“三姑娘……如今你已经是同我们太太和姑娘一条船上的了，若是你临时想反悔跳船可不妥，要知道，这船呢少了一个两个船员，自然是不会翻的，可要是这人离了站的地儿，失去了庇佑，便是水性再好，也免不得最后葬身海底的命运。”
“依奴婢看，三姑娘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替太太和姑娘做事，这答应的好亲事和加倍的嫁妆，也自会牢牢的交到你手上，这嫁人的门道多着呢，嫁妆更是女子安身立命的本钱。”
“这事儿求到老太君和二太太那儿，三姑娘都是得不到回音和体面的，唯有大太太才能叫三姑娘如愿，如今大太太马上就出来了，三姑娘可想清楚了，别功亏一篑，因小失大。”
陶知慧一听亲事和嫁妆，心中一紧。
是啊，当初也是看在这两件事上，她才会私下同六姑娘暗通款曲，按照她们的要求开始假意同七姑娘她们示好。
还总是带着自家绿扶姨娘做的绣活儿，和自己临的帖子之类的，同张姨娘多有走动，打探消息，还偷了些张姨娘从前的字迹来着。
每每想到此事，她就自尊隐隐做疼，她可是堂堂陶府小姐，竟然在一个姨娘房间行那些个小偷之举，要是让她那些手帕交知道了，她的脸面还往哪儿搁啊……
那时陶知慧想着，反正依着老太君和二太太的性子，都不是她讨好就能得偿所愿的，对她颇为不喜，反倒是大太太的手腕和性子，若是雪中送炭，等大太太重掌中馈，定然少不得她的好处。
如今听闻老太君那边更是已经松口了，小沈家那边也来了几趟人游说，时隔五年，大太太终于就快出来了，若是这个时候不做，这么些年的努力和心血可就都白费了，她却是连一毛钱好处都没捞着。
陶知慧咬了咬牙，指尖颤抖着缓缓伸出，最后一把将茶罐接过来，嘴里还是不放心的反复确认：“确实不是毒药之类的吧，只是慢性的导致人精神恍惚，不会致命，也不会查到我头上的对吧……太太答应我的，等出来一定要做到啊。”
淡绿襦裙丫鬟心中不屑，自私蠢笨的墙头草一颗，果然是小姨娘教养出来的，有什么资格同太太姑娘谈条件，要不是对姑娘和太太还有用，哼，还会同她在这边攀扯吗……
不过那丫鬟面上还是一副得体，口中敷衍着：“是的，那是自然，三姑娘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去找张姨娘的时候，多让张姨娘喝上几次便成了，旁的也不需三姑娘做什么了。”
绿裙丫鬟顿了顿，眼神紧紧盯着陶知慧的表情，似是怕其察觉到什么，嘴上状若不经意间，又轻轻的加了句，实则是重点的话：“对了，后日你就去一趟，想法子将七姑娘也一同邀着去。”
陶知慧没有觉察，只当又是要探听些消息，或是让七姑娘更信任与她，皱着眉头点了点头，就离去了。
望着远处抱着茶罐和汤婆子，去寻身边丫鬟的陶知慧的背影，那丫鬟冷笑一声：“蠢货，还想着能隔岸观火呢，能舍了你这条命替姑娘除掉心头刺，也算是你这辈子的殊荣了……”
等那绿裙丫鬟离去一盏茶后，身着豆绿如意妆花兔绒交领，牙黄织锦福禄袄裙的四姑娘陶知芸，并其身侧紧紧憋着气儿的丫鬟长青，才从灌木丛后出来。
四姑娘陶知芸低着头，嘴角依旧是含着做惯了的淡淡笑容，眼神里却是流露出几分兴奋，和晦暗交织在一起。
长青看向自家小姐，眨了眨开口：“姑娘，这，这分明是大太太和六姑娘，要给七姑娘和张姨娘做局啊，瞧着那丫鬟的意思，却是打算牺牲了三姑娘的命，也要将七姑娘除去了，这事儿，姑娘我们可要告诉？……”
陶知芸摇首，看向长青的目光温柔至极，言下之意却冷的人骨子发寒：“不用，长青，你记住了，我们从未来过这里，更是什么都没有听到，这三姑娘和七姑娘间有什么事情，我们做二房的能帮上什么呢，走吧。”
“是，姑娘。”
……
一个时辰后，陶府落棠居
六姑娘陶知珑着暗红折枝梅花兔绒交领，卧在铺着小白狐皮草的仙草祥瑞浮雕罗汉榻上，发髻梳得整齐，一只蝶翼红宝鞘翅华盛，栩栩如生，披风已然解了，拿到侧屋里头去熏香了，面色如常的翻着手上的书卷，等着外头的消息。
终于帘门儿打了来，已然换了身带着寒气的衣裳，又换了沾了雪水的鞋子后进来的婢子，低眉顺目的进来，却正是方才那个在亭中将茶罐交予三姑娘的绿裙丫鬟。
“姑娘，为了避免有人察觉，奴婢故意又去针线房走了一趟，再从另一边过来的，这才晚了些，奴婢照着姑娘的话说了，三姑娘果然先是不愿，后来又答应了，这次定然能除去七姑娘，还能将二太太一举拉下来，逼迫老太君将大太太放出来，重掌阖府中馈。”
“做的不错，去后头我的私库里头，领只红宝镯子去。”
待那丫鬟谢过退下后，陶知珑将书卷放下，眼里黑沉沉的，仿若一丝光也无，再不见从前一点影子。
莲蓉挑了挑灯芯，心口跳的厉害，不敢去瞧主子的神态：“主儿，这……这毕竟是两条人命，如今老太君已然松口了，要不等大太太出来再做也不迟，没得万一引火烧身，日后还有机会，再说了七姑娘这些年还是念着姑娘的……”
陶知珑望着那，暗了暗，又重新亮的更旺的烛火，嘴角慢慢勾起嘲讽的笑，眼里陷入了回忆一般，有些迷蒙。
“莲蓉，别人不知从前我是如何被千娇万捧的，这些年又是怎么看尽炎凉过来的，你却是一清二楚，母亲不能出来后，父亲每次见了我都迁怒，那厌恶的神情和见着瘟疫一般，唯恐避之不及，哪还有半分父女情分，祖母也是视我为无物，二太太更是和老太君一条心的。”
“仅有的几次每次出门，我看着那些小沈家的姑娘们，还有那些夫人们，我心里在是清楚不过她们在想什么了，从骨子里便瞧不起我，私下里编排我的话怕是比之五年前更为不堪入目了，我以为的真心疼爱，我以为的体面尊重，我以为的骨肉亲情，都是假的，不过做出来看罢了，只有我，信以为真，如今想想，仿若隔世……”
“如今五年了，镇国公府已然来订亲了，从前什么都不如我的小七，如今清名远扬，命格极好，既是公主伴读，又是贵女们中的常客，便连父亲祖母二太太和陶府所有的下人们，都对她喜爱尊重不已，同我这个性格古怪，命中晦气，无母无父庇护的隐形人可不同呢……”
“她如今那只是做给旁人看，哪里又是念我，不过是要全了她的名声，不曾因为势力而故意疏离从前交好的嫡姐罢了，其实却早已攀上了祖母最在意疼惜的杜宝芝，两个人姐妹情深，多像当初的她和我，更衬的如今我的存在，像是个无知的跳梁小丑一般了……”
莲蓉闻此立即放下手中的银质拨子，望着陶知珑的眼神还是忍不住的心疼：“姑娘，你别这么说自己，太太，奴婢和王妈妈都是将你放在心尖尖上的，姑娘……”
陶知珑眨了眨眼，从回忆中退出来，眼中那些许迷茫和脆弱便再也看不见了，只余一片阴沉和偏执，如同毒蛇吐信一般。
“所以，我将什么人都不靠，自己亲手将这些阻挡我的，瞧不起我的人和事，统统都碾碎，陶知玉想要将我远远甩在身后，嫁到镇国公府做镇国公夫人是吗，做梦……你只配和你那卑贱的生母一起，永远的埋在陶府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