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半个时辰后，沈菁终于是将书卷往那小几上一搁置。
盼儿立刻十分有眼色的，拿了帕子揭去沈菁脚底的香油，将沈菁的里衣和衬袜给穿戴齐整，又将撤下的香油小罐、并中间可滚动的小木锤、帕子，一并收拢到乌木双层妆龛里头，起身的时候拿在右手。
盼儿随即弓着身子给大太太沈菁抚礼：“太太，眼下也按得差不多了，奴婢便先退下了，约摸着五日后再来按一次。”
沈菁将放在小几一角的翡翠乌木纂佛字串珠，拿起来在手里捏着把玩，前些时日陶守仁见她办事劳累妥帖，她又特意央求，托人买了来的，说是开了光，有安神功效，模样美观，触手生润，倒是仔细打磨过的好物件。
“盼儿啊，你这样手巧又好眼色的婢子，为何我从前竟从没发现，倒叫你白耽误好些时日，嗯，今日你且下去吧，只记得我方才说的，把手保养好才是。”
盼儿脊背更低了一指头，并不因为沈菁的和颜悦色和看重，便轻贱了几分骨头：“太太说过的话，奴婢不敢忘，回去便好好抹上，能太太看重，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只需办好太太吩咐的差使，太太自然不会薄待了奴婢。”
沈菁眉宇间更松乏受用了几分，温柔的挥了挥手中的串珠，下头缀的朱红流苏，打了个荡儿，示意不必再说些场面圆滑的话，可以退下了。
盼儿便笑着颔首，退了几步，离得远了才转身，拎着箱笼，绕过屏风和多宝阁，和一条小榻，走出去了。
外头守着门的秋桂，见盼儿出来了，扬起的下巴带出一等丫头的骄矜，冲给她抚了半礼、嘴里念着秋桂姐姐好的盼儿，微微颔首，算是给了几分好脸色。
这半年来，盼儿这个毫无根基的脸嫩丫头，一下子从粗实丫头被点名提到三等丫头，还能时常进出太太里屋，自然是众矢之的，好在盼儿聪明且识时务，手上也算真有本事，叫太太身子较之往日松乏红晕了许多，这才算是了入了秋桂的眼，从前都没看在眼里，更没拿盼儿当做自己人，毕竟到底不是跟随太太一同从娘家来的，隔着层人心肚皮。
主子贵人多事，分心乏术，她们这些做奴婢的，就不仅是要学会如何伺候好主子，更要学会为主子分忧，替主子甄别忠奸好赖。
秋桂一直盯着盼儿的背影，见其走得远了，才转身，伸手打了深紫夹竹桃缀银珠帘门儿进来，带进外头含着桃花香味的春风，将屋子里头的熏香和香油味儿，驱散了几分，却更是鲜活。
秋桂轻车熟路的绕到自屏风后头，取了熏好海棠香的贡缎披帛，声音里尽是对沈菁的担忧体贴，半分未提及外堂跪着的七姑娘。
“主子，虽说是开了春了，可今年比往年的寒气更重些，这倒春寒来到更是料峭，主子按摩了脚底穴位半晌才觉着身子热，一会儿子就该就又觉着冷了，披条薄披帛护着腹部，莫着了寒气。”
大太太可是要操持一家子上下的，陶府里除了老太太朱氏，太太是最为尊贵的女人，那七姑娘得宠忘本，竟还妄想着巴结攀附大姑娘和庐阳侯府，不给些教训，岂不是叫整个陶府上下，都要效仿，弄不清楚谁才是主子了。
沈菁带着红玛瑙指戒的食指抬起，在右天庭穴位处按揉，闭着眼睛缓缓问：“嗯，秋瓷呢？”
秋桂略愣了半秒，同为一等丫鬟，都是聪明机灵又忠心能干，可偏偏秋瓷就是比她更得主子的心，今日不过是看着门帘儿的是她，主子开口第一句便又是问，竟是半刻也离不得秋瓷了。
可秋桂面上自然不敢表露，又立即开口回复了。
“说是主子订的那批预备给老爷亲手缝制衣裳的，湘南布庄的革丝布匹，到货了，怕主子等急了，又怕旁的粗手粗脚的婢子奴才不懂事，磕坏了，枉费了主子的心思，耽搁了主子事情，秋瓷姐姐便同递了消息进来的理事嬷嬷说了，和她一同去取，换了奴婢来守，可方才主子正在按摩的关窍时机，是以奴婢才未曾进来叨扰。”
“布匹到了？”
沈菁有些兴奋的卧起上半身，眼里更多了两份光彩。
“好，好，这一路上多雨多难的，还怕赶不上日子呢，这再好的外物，自然也比不上身边人亲手缝制的最贴心热乎，再晚上个五天的，怕是来不及缝制了。”
秋桂上前扶着沈菁的胳膊，带着点试探的问。
“主子既然得了好消息，不如还是下榻用点膳食，往日晚上主子胃口总是不见好，尤其是这半个月，若不是见主子面色更为红润有力了，还怕那盼儿是个满口胡诌的庸才，反倒给主子添了烦恼呢，左右是叫那七姑娘多跪些时辰，才好长长记性，别忘了主子对她的好，日后又该如何处事站位。”
沈菁嘴角勾了勾，是了。
最近总是没个好消息，今日能拿捏这个七姑娘出出气，心里也是爽利不少，再加上布匹到了，更是双喜，等裁制好新衣，在老爷生辰上送给老爷，老爷定然又要在她屋里多歇些时日。
纵然那红姨娘貌美年轻，又懂些在教坊司学来的狐媚之术，可论夫妻情谊，论贤惠解语，温柔妥帖，自然还是比不上她这么多年做的功夫之深，和揣摩的老爷的心思之久。
如此，沈菁的胃口也似上来了，给了秋桂一个欣赏的眼神，顺着秋桂的胳膊，完全坐起了身子。
秋桂见主子赏识，心里也是欣喜，忙上前替沈菁穿好芙蓉花攒珠半斜坡绣鞋，扶着沈菁去了早放好了食膳等着的侧室。
酱汁鸳鸯五珍烩，千瓦芦笋烧鸡，龙凤呈祥地三鲜，八宝红糖芥菜春卷，水晶红豆小米粥，这几样，瞧着算是合胃口的，略挑了几筷子吃了，又吃了板块马蹄糕，喝了两口清火的丝瓜汤，沈菁便饱了……
又用完膳又两盏茶后，沈菁才算姗姗而出，扶着秋桂的手坐在上首的官帽椅子上，微颦着眉头，一副气上心头又怒其不争，略带倦色的模样。
秋桂便按着方才沈菁出来前教导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七姑娘，太太本就操心劳累，本想着你是懂事的，便都预备着要将你遣人送来的抄录好的佛经，同自家闺中好友欣赏了，也好叫人知晓没白教养你一场，不仅孝敬还周全拔萃。”
“可谁想，后来秋瓷姐姐偶然发觉，这佛经中间竟然是少了两页，懂得人自然能敲出不妥，还有一页滴了水渍，字上的墨都晕开了半晌，衬那两位夫人还未发觉，吓得秋瓷姐姐，赶紧将那些佛经收入箱龛里，只说是下雨了有些受潮，这才岔过去，险些叫太太在旁人面前大失颜面。”
知玉心里头好笑，懂的人？一个丫鬟如何看懂中间差了两页？言多必失，不过知玉也只做内疚皱眉装，仿若不曾察觉秋桂话中不妥。
秋桂又继续说道。
“后头送了人出去，太太便被气着了一口气，回到榻上，是一时睡一时清醒的，方才好容易睡醒了，一听闻七姑娘已经来了，且乖巧跪着半晌了，就立即叫奴婢扶着起床来瞧七姑娘了，难为太太梦里还一直睡不安稳的呓语，且别说这次差点失了脸面，单看这佛经抄的不用心，便是心不诚，敬意不够，若是佛祖降了惩罚……”
沈菁摇着头，眼里含着几分泪意，似是受了委屈还不忍心责怪的模样，接上秋桂的话。
“惩罚我，我是做母亲，知玉定然不是有心的，只是知玉啊，你这般不细心，既是对佛祖的不敬，也是心性磨炼的还不够，日后你可是要入宫长久做公主伴读的人，若是因此给陶家满门惹来祸事，便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教养不当了，母亲罚你，你可知错认错？”
知玉心里当然是不认的。
这佛经，本是只抄给给喜佛的祖母朱氏一人的，后来沈菁不知怎的，也四处宣传自己信佛，开始学习禅语，修身养性，甚至还央了陶守仁，给她带了刻了佛字的串珠，每日把玩，处处暗示。
这知玉还能假装视而不见，厚此薄彼吗，也只好，也同样隔几日便送来抄录好的佛经来了。
前两月还好，不见丝毫别的动静，知玉便只当是沈菁想耍耍当嫡母的威风，祖母朱氏有的，她做当家太太的为何不能有呢。
直到今日，经由刘妈妈的嘴，咋咋呼呼的提醒了，又待知玉人来到如丹阁外堂后，看着战战兢兢跪在地上的，不是往日一直负责送佛经的满月，而是那个与刘妈妈交好的三等丫头，流珠。
还有流珠听到知玉来时候，抬眼时脸上那还来不及收敛多少的，宛若天塌了一般，半是惶恐半是怨恨的表情。
知玉便心里有数了。
平日这些送出去的东西，她自己都是反复检查，再经由松香和满月，两个靠得住的，再次检查，随身携带，不假他人之手的送达，绝不可能出这种低级的纰漏。
今日不仅东西了出了这么大问题，送的人也临时换成了流珠，刘妈妈虽然大声嚷嚷貌似惊讶，实则并无惶恐惧怕，更无推脱找后路之象，便可知其早知晓了事情里委。
知玉被罚，这一连串的安排里，刘妈妈必定是和沈菁串通好了的，流珠大抵还以为是刘妈妈给了她一个好差事，头上掉了馅饼，巴巴的便过来了，谁想到是这么个祸事。
而沈菁也应该知道，知玉什么错也没有，她罚知玉也不是因为什么担忧她的言行，影响陶家，就是看知玉和大姐姐亲近了，不顺眼，发泄下连日来的怒气。
但此刻知玉自然，什么都不能说破，反倒还要按着沈菁给的剧本演下去。
知玉也半湿润了眼眶，字字真情，发自肺腑，摇头捧心，颇为懊恼自责。
“知玉知错，母亲一片苦心，倒是叫知玉无地自容了，知玉自以为进了宫，懂了更多道理，见了更多贵人与市面，便分了心，失了细致，有人恭维亲近几句，就膨胀的不知所以然。”
“大姐姐几次故作亲近……如今想来也不是看重我，反倒是多有套话，问些宫里贵人们的喜好和八卦之事，也不知道是为何，大姐姐又不常进宫，日后更不可能入宫为妃嫔……”
知玉嘀嘀咕咕的，声音小了几分，看似内疚，实则言语清晰明了又不露痕迹的解释了，还把自己摘了出去，都是大姐姐一头热的缘故。
自己只是被荣华和恭维亲近迷了心眼罢了，至于大姐姐这么打听的缘由，五分真五分假，剩下的叫沈菁自个儿去猜吧，说的太全反倒过于明显。
对不起了大姐姐，你利用了我，如今也被我利用一会吧。
“都是知玉得了几分亲眼，便失了本心，忘了根本，是知玉错了，叫日夜为陶府为知玉操劳的母亲，殚精竭虑，泪湿盈眶……母亲罚的好，只盼多罚些，才能更清醒，记住教训，免得日后犯下大错，才是为时已晚，知玉日后定公省自身，潜行抄录，敬神佛，尊母亲，守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