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且说这边陶知珑在落棠居里屋的床榻上,也翻来覆去的歇的不踏实,忽而面色烦闷的,只着里衣从床榻间坐了起来,伸手拍击了两下,芙蓉雕花床棱上掉下来的银铃香球,声音清脆悦耳,芬香更浓郁。
在耳房值夜的莲蓉,立即弹坐而起,抓了把水到脸上,清醒了几分,再用帕子一抹,可不能叫带着水珠的脸盘子给主子看见,接着打了帘门儿进来了:“姑娘,可是嘴里苦或是渴了?”
“去拿杯温蜂蜜牛乳来,里头再放些前几日母亲给我的晒干的玫瑰朵儿,再拿两块绿豆红梅糕。”
“姑娘,牛乳晚上喝多了,早上起来口腔里味道不好,晚上吃多了糕点也容易积食……”
陶知珑停下套袜子的手,柳眉倒竖:“闭嘴,我现在烦的很,如今我连想吃点东西喝点东西,都使唤不动你了是不是?阖该叫我去同母亲说罚你几个月月钱才涨了记性是不是,还是要把你迁回你老子娘那里,去厨房后院做个烧火丫头……”
莲蓉心里叹气,姑娘嘴巴毒,可到底还是爱重她的,每次都是嘴上说说,舍不得动真格罚她,可能这么说了,也是真生气了,罢了,今日用一晚便是了,明日提前备些清口的茉莉花茶,再带着主子多多遛弯消食便是了。
“哎,姑娘,奴婢这就去,姑娘可别就这样不穿袜子便下来床来,小心着了寒气。”
待莲蓉取了来,陶知珑勉强套上了袜子,却是叽啦着一双绣鞋,也不穿好,自个寝屋自然可以随意些,下的床来,坐于黄杨木小炕榻上,用云纹簪花小银勺子,一点点的挖着喝,喝着喝着便又叹了口气。
“哎,知玉自做伴读,便时常要入宫去,还要去祖母和聘来的宫里嬷嬷那儿时时听教诲,同我喝茶用点心的时间本就少了,前段时日,因着祖母开口说了知玉既然已经更改了族谱,住的位置也不能再住个小偏殿了,母亲便只得叫人收拾了祖母指的新院子。”
陶知珑烦燥的扔了手里的云纹簪花小银勺子,粉彩锦鲤小汤瓷里头,发出叮铃一声。
有知玉在,又会说话逗乐,又温柔体贴,还总是能衬托她,仰仗她,让她生出优越感,给足她脸面和嫡姐排面,骤然失了这些,往日并不觉着有多重要的好处,这蜂蜜牛乳也是不香了。
知玉当初就不该去陈府,更不该随那陈家夫人和陈绵一同去求签,就不会被德妃娘娘看中,又是抬了嫡女,又是换了住处,给她添堵了,要是还能像从前一般就好了。
“如今知玉搬过去了,虽还挪用了从前的牌匾叫品琴苑,可位置却离的我这落棠居远了许多,从前晚上无聊烦闷了,还可以叫个丫头过去,叫她过来同我说话讲故事,给我解解闷,如今却是……哎,不若你还是遣人过去……”
莲蓉头都是大的,六姑娘向来是想一出是一出,若是真下定了决心,轻易也不肯罢休,忙开口劝阻。
“我的好姑娘,七姑娘性子好,常常都已然入了睡,你一派了丫头过去唤,她便又换了衣裳过来,太太疼你,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七姑娘到底不是庶出的碟子了,住的地方又离得老太君的鹤芝堂近,有个什么动静,容易落人口舌,若是传出个苛责折腾嫡妹的名头来,没得给姑娘和太太又添烦忧,如今太太也是被那红姨娘和香姨娘专宠,弄得夙夜难寐……”
陶知珑恨恨睨了莲蓉一眼,莲蓉便不敢说下去了:“就你聪慧,我自然是知晓,不过是心里烦闷不适应,嘴上说说罢了,还能真被祖母抓到了把柄,给自己和母亲添乱不成?”
提起红姨娘和香姨娘,陶知珑就来气,用小银叉子使劲儿捣鼓那做的极为精致的绿豆红梅糕,好似能把那两张好看却让人生厌的脸庞,划得稀巴烂似的。
“哼,那个红姨娘和香姨娘简直是一丘之貉,不知道从哪个教坊司出来的贱籍脱了籍,摇身一变,被上司送给父亲,做了陶府的宠妾,母亲私下给她抛了橄榄枝,竟还敢不接,她还没生子女呢,就如此目中无人,比香姨娘还嚣张,日后可有她好果子吃……”
见六姑娘消了去请七姑娘过来的打算,莲蓉心里才送了口气,这才敢试探着说出方才去端热牛乳和糕点的时候,起夜出去轮班的阿宝给她带来了消息。
“姑娘,方才奴婢听出去外头轮班的丫头回来说,说是七姑娘……”
“如何,你这丫头每次说道关键时刻,就磕磕巴巴,可让人着急,莫不是知玉出了什么事情?”
“姑娘,说是七姑娘因着佛经抄录出了问题,被太太罚跪呢,实则不过是太太找的由头,特意给七姑娘一些教训,消息被瞒的死死的,没叫老太君和外头的人知道,还是太太身边的秋桂姑娘特意使人给阿宝说的,说告诉姑娘,是为了让姑娘心里有数,这七姑娘最近和大姑娘走得很近,叫姑娘小心些。”
莲蓉小心的去看陶知珑的脸色,语气更轻缓了几分,生怕哪里没说清楚,触动了六姑娘的敏感神经。
“还有便是,七姑娘眼下,才刚叫人扶着趁夜色走小路回去了,那膝盖跪了久了,怕之后走路露出异样,太太特准了后两日七姑娘的病假,不必出门,修养好了再出来见人,届时还望姑娘不要咋咋呼呼的嚷嚷出去了,叫阖府都知晓了是太太罚了七姑娘,只当是在病中,关心两句即可。”
“太太说了,虽是有些情分的妹妹,可到底不必亲母女,若是七姑娘吃里扒外,背叛了太太的阵营,转投大姑娘那边,是绝不能心疼姑息的,务必要让七姑娘明白事理,和从前一般老实做人,这些本还要到明早,等姑娘睡醒了才再告诉姑娘的,不过姑娘现下既没睡着,奴婢便直接说了。”
陶知珑皱着眉头,不敢相信,身子都更坐直了几分。
“大姐姐?是了,我这几日是见着大姐姐和知玉比以往亲密不少,大姐姐还单独邀知玉去屋里喝茶说话下棋,可这些知玉都同我说了的啊,还说是大姐姐主动的,总是问她宫里贵人的喜好琐事,或者东拉西扯,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会转投大姐姐阵营,知玉向来乖巧敦厚,即便有些小聪明,可是善良胆小,莫不是大姐姐故意做的样子,想迷惑了母亲和我,使离间计吧?”
若是大姐姐陶知仪,知晓了陶知珑此番话,只怕是会笑,竟然难得脑子好使了她这六妹妹,猜出来她是故意的,想迷惑沈菁和陶知珑母女二人,可惜却不是离间计,而是调虎离山的烟雾弹,放松警惕的小把柄。
“姑娘只作不知道的,这第三,便是姑娘去关心病情的时候,若是大姑娘也去了,还可观察一番,她们二人是否有端倪,太太说了,六姑娘其实最是聪慧的,她若去看望了,反倒放大了事态,引起老爷和老太君的注意,且若去了,怕大姑娘不肯现身,此事,便交给姑娘办了。”
陶知珑一听,立即来了精神,母亲将如此重要的任务托付给她,自然是办的妥妥的。
“你明日去回了母亲,这事包在我身上,大姐姐若是去探望,我定然打听好了,跟她们来个回马枪碰面,绝对幸不辱命。”
莲蓉忙不迭应是,六姑娘能振作几分精神,心情好些,她这个做奴婢的比什么都开心。
……
次日,陶府品琴苑。
陶知珑梳对月髻,浅黄织锦贡缎交领,杏橘色撒银袄裙,扶着着嫩绿绵裙的莲蓉,进来的时候,果真是捉住了“还没来得及走”的大姐姐陶知仪,眼底顿时难掩兴奋之色。
陶知珑一进来,先是直勾勾的盯着大姐姐陶知仪的背影。
今日陶知仪梳团花髻,戴如意碧玺华盛,一根白玉混元簪,婴儿蓝嫩黄双色对襟裉子,月白如意不断头提花马面裙,转过头来,见到她很是吃惊的模样,微微挑起了双眉,即便陶知仪自以为很快便掩饰住了神色,可怎么可能逃脱她的法眼?
陶知珑可是早就打探好了,确定陶知仪在此才来的,又以不想打扰病人的原因,不许外头的丫头一路通报,以防陶知仪瞧出苗头你,提前走了。
大姐姐见着她进来,为何这般惊讶,都是姐妹怎么不能来探视呢,果然是心虚了,说不准方才又是在同知玉打探消息,陶知珑心里不由得意,被她抓住把柄了吧。
“大姐姐为何这般慌张,好似没料到我会出似的,方才莫不是在说些什么我不能听的小秘密,大姐姐这便做的不妥了。”
衬陶知仪在组织言语的功夫里,陶知珑一心二用,眼角快速瞥了瞥歪在里头床上的知玉。
知玉躺在鱼戏莲叶拔步工床上,盖着淡绿柳叶卷草纹薄云缎被子,脸色有些倦懒,提不起神采的模样,只简单挽了两朵儿葫芦蝶髻,松松低垂到两侧耳后。
左右各簪了一朵米珠白蔷薇宫花,连口脂也未曾涂抹,有些拔干,若是不知道里头原委,陶知珑倒还真以为是受了风寒,体虚不胜呢,不过想来跪久了不好受也是真的。
陶知珑心里略心疼了半秒,可到底是被疑心,以及对大姐姐的警惕所代替,也没有同知玉打招呼,又赶紧紧盯着面前的陶知仪,生怕错漏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和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