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六点,飞行员向顾翊报告万顷波岛的雨势小了,预计可以起飞。
于是私人飞机载着三十箱的进口水果和防晒霜、护肤品,穿越浓墨似的云层,一刻不停歇直飞万顷波岛。
顾翊从飞机下来时,手里捧着一束鲜花。不是雪山玫瑰,不是流苏郁金香,也不是荷兰鸢尾花。那是一束无尽夏,粉蓝色花瓣虚拢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跟整个人气质不甚相衬。
那些花瓣细小,精巧,盈盈可爱。而他带着满身久居高位的冷沉,端方矜贵,纵使是笑的时候也虚实莫测。
他应该捧一束雪山玫瑰,流苏郁金香,或者荷兰鸢尾花。张扬娇艳,浓墨重彩,又身价昂贵。
顾翊来时也想过的,周戬甚至都帮他订到了那几种花,最后关头他却改变主意了。
就送她一束无尽夏,那是繁花盛苑里栽种的绣球花品种,她每日回家时走过青石小径,或多或少会垂怜它们。
于是他带着无尽夏,来看他永不凋零的长夏,再带着她回家。
顾翊走出机舱时,万顷波岛的雨未完全停歇。但他等得有点久了,心情迫切,脚步快得让帮他打伞的随行人员跟不上。
距离海岸线不远处有一艘略显破败的游船,他预计这就是《再生花》剧组的拍摄场地,登上周戬安排好的游艇,往游船的方向全速驶去。
登上游船前的一刻,顾翊还在想,自己的出现对于她来说是惊喜还是惊扰,她向来很专注于工作,忙起来压根想不起他。
上船之后,凭借敏锐的嗅觉,他立即察觉到不对劲,船上的人慌乱无章,不像是在演戏。
顾翊看到李源站在栏杆边,问:“怎么回事?”
“顾总?!”李源根本没留意到他登船了,诚惶诚恐,但也不敢隐瞒,“段导刚才从这里掉下去了!”
顾翊瞳孔遽然一缩,花从手上掉了下去。他没有犹豫一秒,脱掉西装外套和皮鞋。
周戬察觉到他要做什么,想要制止:“顾总,这太危险!”
他拦不住顾翊,回应他的只有一圈义无反顾的水花。
刚到宁海时,顾翊觉得这里南国气候明显,近十一月的时节下午气温逼近三十度,傍晚下过一场雨才觉得清凉。
入水的瞬间他才觉得冷。这么冷的海里,她会不会冻坏了?
顾翊潜到水里去找段棠梨,可是夜间太黑,船灯只能照到水深三米以上的区域,往下是一片死寂,他甚至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深。
顾翊再次浮出水面换气时,头顶上骤然亮起,是周戬调遣到私人飞机过来,朝海面投射探照灯光。
“在那里有人影!”游船上有人大喊。
已经在水中找了一圈的季净顺着方向望过去,在这个角度什么都看不见,他凭经验判断不是在五米的深度范围内。
顾翊却已经顺着那个方向游过去,季净下意识叫住他:“顾总,别过去,救援队来了!”
搜救人员正在船上穿戴设备,不出一分钟就能下海。
可他一分钟都不能等,他等不起这一分钟。
顾翊充耳不闻,潜入水中。
那一刻,季净忽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受小顾总的欢迎。不是自己有多么能耐,足以引起顾氏掌权人的警惕。而是他实在太在乎她,不容许一丝的闪失,任何一丝可能将她从他身边带走的可能性。
潜到水下时,顾翊仍然看不见段棠梨的身影,已经大概有五米的深度了。再往下,对于没有专业设备也非专业人员的人来说,实在危险。
顾翊没有折返,认定刚才搜救人员所指的方向继续下潜。他忍住视线的剧痛,于深蓝近黑的海洋中探见一抹白色,像是一枚珍珠。
那是他遗失的宝贝。
谢天谢地,他在这万顷碧波里找到了她。
直到把人送进医院里,顾翊才慢慢回想起来,刚才在水底下她好像说了三个字。是“救救我”,还是“你来了”?
他只希望不是“太迟了”。
*
有一双手,宽厚而温暖,不属于这幽深冰冷的海洋。
当那双手紧紧抱住自己时,段棠梨想要睁开眼睛,想要确认是不是他。
周围越来越亮了,光线落在她纤薄的眼皮上,温柔抚摸着她的脸庞。浮出冰冷水面的一刻,氧气久违而温热。
头顶有一个巨大的光斑,照得她睁不开眼。那光芒夺目璀璨乃至于鼎盛,仿佛照亮了她的一整座孤岛。
段棠梨从昏迷中醒来,周围干燥而温暖,不是在海上。
她试图张一张手指,却动不了,被什么禁锢住了。她垂眸去看,是被一只宽厚而温暖的手掌包裹着,曾经从海洋的凛冽之中抱起她的那只手。
察觉到手掌下的动静,顾翊警醒地睁开眼:“你醒了。”
段棠梨意识还有些不明:“现在是几点?”
他看了看手表:“夜里两点。”
段棠梨蓦地睁开了眼。她睡了这么久。
“我是因为……”她嗫嚅唇瓣,想解释。
顾翊替她说完:“医生说你的身体没有什么大碍,只是触动了应激反应,一时情绪失控。这件事除了医生和我,没有别人知道。周戬会去告诉李源,你是因为气温骤降引起身体失温,不慎从船上摔下去。”
他都替她想好了,没有人会知道她的过去,没有人会碰到她的伤疤。那些曾经被余琛利用来威胁她的事情,都被他周全地掩盖好。
她其实不怕被别人知道,自己年少失祜失恃,因为一场车祸对密闭的黑暗空间深深恐惧。
段棠梨抿了抿苍白的嘴唇,眼泪不知不觉从眼眶滑落,滴到他的掌心里。
顾翊握紧她的手:“是眼睛疼吗?”
他从水底上来时,眼睛里血丝红得吓人,是被海水弄的,他知道那种疼痛。
段棠梨摇摇头,什么话都不说,伸手紧紧环抱住他。
“你来了。”她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顾不得眼泪洇湿雪白衬衫。
好像把一些不那么紧要的前因后果说尽了,才想起来真正要说的话。
顾翊薄唇微动,想问她哪里不舒服,又想问要不要喝水,一堆关心则乱的话在脑海里打架。
“嗯,我来了。”最后只是简单重复她的话。
他抱紧她,笑了笑:“本来带了花过来,掉在甲板上,被踩坏了。”
“是什么花?”
“无尽夏。”
段棠梨在他怀里睁开眼。一场姗姗来迟的雨,宁海的秋意轰轰烈烈席卷而来,她却骤然梦回到盛夏。
她觉得可惜:“虽然踩坏了,还是想看看。”毕竟是他特地带来的。
顾翊轻笑一声:“你想看,可以回家去看,都长得好好的。”
段棠梨声音低下去:“最后的一场戏还没拍完。”
不敢理直气壮,怕他反对,说她刚刚才脱离险情,还想着拍戏。
然而顾翊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揉了揉她的后颈,温声道:“那就拍完戏,一起回家去看。”
段棠梨点点头,环抱住他窄腰的手臂又紧了一分,像是亲昵地蹭着,他胸口已经淡去的泪痕。
“是你找到我的吗?”她心里有答案,但还想亲口确认。
顾翊轻抚她的背脊,复述那些场景:“我们在水里怎么也找不到你,是飞机探照灯照到影子,我才在那里找到你。”
段棠梨知道这过程定然没有这么轻描淡写,夜间冰冷黑暗的海水令人望而却步。好几个人下去搜索她,都无功而返,偏偏是被他找到。
她垂眸轻叹:“我连许愿,都不敢许是被你找到。”
顾翊弯了弯唇:“或许是感念上天,或许是运气,或许是奇迹。”
他从来不用这种虚无缥缈的词汇,可是差一秒就痛失所爱,劫后余生,他除了侥幸之外不敢贪天之功。
顾翊想起来问:“我在水下抱起你的时候,你好像说了什么,是三个字的。”
段棠梨怔了怔,脑袋里慢慢回想起,在那绝望冰冷的海水里,自以为是生命最后也是最美好一刻的光景。
在她的停顿之中,顾翊自嘲似的弯了弯唇:“棠梨,或许你说得对,我骨子里就是一个商人,唯利是图。那天我说,愿意给你不求回报的爱,其实我现在有点反悔了。”
“就算是骗我的也好,其实我想听到那三个字是……”
段棠梨忽然说:“我爱你。”
那么郑重乃至于不可触及的字眼,猝不及防听到,顾翊怔了一瞬,旋即失笑:“你倒也不必骗我到这个程度。”
其实他想的,只是一句“你来了”,或者“抱紧我”。即便是表达爱意的句子,至多也只是“我想你”,或者干脆她什么都不说,来一场接吻。
段棠梨深深看进他的眼眸里,一字一顿:“我爱你,不是骗你。”
“你不信吗?”看到他的反应,她微笑起来,“那时我以为自己快要死去,恍惚中看见你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骗你做什么?”
她的声音平静祥和:“结果你真的来了,我也没有死,这句话平安传达给你。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好的事?”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美好的事?顾翊也这样想,甚至不敢伸手触碰她,唯恐碰碎了如此一场美梦。
可恰恰相反,此情此景是真实的,那些惶恐无措才是梦幻泡影。
让人想起一首诗——“有一次,我梦到我们是陌生人。醒来后,发现原来我们彼此深爱。”
今夜他允许自己脆弱,那是被爱击中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