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东京都羽田机场。

    13岁的糸师冴刚走进候机大厅，就看见了那个女生。

    事实上很难不看到她，整间机场的人间或行走、接水、聊天、看手机，都要在经过或停下来的缝隙里瞥她一眼。

    她在哭。

    简直像电影一样。

    不是荡气回肠的号啕，但也不加掩饰：那女孩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候机厅的椅子只坐三分之一，脊背挺的笔直，眼泪串子似的往下淌，但双眼没目标的散在前方，咬牙切齿，目光凶狠。

    那显然不是一个正常因乡愁落泪的旅人该有的眼神。

    和什么人吵架了吗，家人，还是男朋友？

    没来由的，在她身上糸师冴觉得不是后者。

    “他说，应该是和男朋友吵架了。”

    身后突然响起源头不明的回应，糸师冴后撤了半步。

    一个戴眼镜的金发瘦男人友好的冲他笑笑——吉洛兰达巴迪，real的职业经纪人，他们通过Facebook联络时他看过他的照片。

    他的旁边牵着另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东亚男孩，正兴奋的向他挥手。

    “李希望你叫他安德烈”，吉洛兰为他们两个做翻译，“这是他刚为自己取的西语名字。”

    这趟日航的班机从中国北京来，在东京的羽田机场转机，最后抵达西班牙马德里。

    李今年14岁，来自中国，他是另一个被real选中的男孩子。

    那是足球纪元上的一个新时代了：特别是已经有了梅西这样的先例，五大联赛的球探们越来越不吝于将宝押在更加年轻的球员身上。

    广撒网。他们跑遍世界各地，用将将够上国际足联标准的基础条件网罗各个国家的顶尖人才。

    用得着使什么手段呢？——只要报出顶级俱乐部的大名，这些足球二线国的孩子们无不满怀欣喜的期待着回音。

    李和糸师冴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他的心里隐隐存下一点预感。

    但安德烈?李浑然不觉，他看起来非常兴奋，什么废话都要吉洛兰翻译给糸师冴听。

    “呃、安德烈让我告诉你，我们和那个女孩是乘一趟班机来的，她在飞机上还好好的，下了飞机连上信号就开始哭，他觉得，应该就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安德烈，说这个真的好吗？”

    糸师冴于是又多看了那个女孩一眼，她已经停止了哭泣，掏出纸巾折三折、揩干净脸，站起来走到对面垃圾桶去丢。

    她的个子很高，脚步也很大，糸师冴注意到她穿得是一件豆绿色的针织长裙，外面罩一件白色罩衫，这样柔软的颜色使得她缩成一团哭泣时看起来很脆弱，但走起路来又像个战士。

    “……无所谓，我不在乎。”他让自己把眼神收回来了。

    他以前并不常做长途飞行，但从那次起学会了全程戴眼罩。

    尽管有时候并不能睡着，但可以避开与人说话，安静给他空间思考。

    然而李的热情是超越一切的。

    飞行过半，他终于推了推糸师冴。

    “你睡了好久啊！”看起来他已经忍了挺久了。

    “……”糸师冴不说话，他正试着用沉默终结这场对谈。

    李问他，“你不渴吗？刚刚空姐过来，我给你要了可乐和零食。”

    他这才发应过来自己已经10个小时不吃不喝了，肚子后知后觉叫了起来。

    “Thank you.”他懒得请吉洛兰做翻译，自己用最简单的英文答复道。

    李回以灿烂的微笑。

    糸师冴拆开小面包的塑胶袋，他看到李正在面前的小荧幕上写写画画。

    感受到他的瞩目，李有点不好意思，吉洛兰代他说道，“在你睡觉的时候，李发现这家航司的显示屏有机上聊天室功能，他问我可不可以告诉大家他要去西班牙踢球的事……没想到他说了以后，收到了挺多人的鼓励呢。”

    是吗？糸师冴屈身向前，打开自己面前的屏幕浏览了一会。

    果然，除了中文，还有日语、西班牙语和零散的几句英语，除了祝福，后来还渐渐有人跟着写下自己此行的目的：求学、旅游、探亲、结婚……改变人生的一大步，不外乎这样的事。

    拉到底，突兀的停在一句中文，极简短的6个字符，来自一个名叫LUO WEIWEI的ID。

    “我死也不回去”

    ID后附有座位号，就在他们斜前方两排，糸师冴抬头看了一眼，是那个豆绿色裙子的女生。

    糸师冴第一次主动和李搭话，“她说的是什么？”

    李很兴奋，他甚至忘记了找吉洛兰做翻译，操着一口简陋的英语，手脚并用，“Back,or Die…”

    他把手放在脖子前，做出一个斩断的动作，脑袋夸张的撇到一边，吐出舌头。

    糸师冴感到心脏剧烈的一震。

    再来12小时，他们降落在马德里巴拉哈斯机场。

    合同是在家里就处理好了，吉洛兰直接驱车带他们前往青训营。

    参观了宿舍，交代过训练和用餐时间，带他们认识了楼管，他也离开了。

    宿舍是两人间，只留下李和糸师冴默默整理各自的行李。

    李打开平板电脑里的谷歌翻译，尽管第一句还是废话，“我以为他们至少会找个人来看看我们呢。”

    那一刻起，他们第一次意识到，他们将不再是家乡万众瞩目的天才。

    前几个星期并不怎么顺利。

    糸师冴参加了几次训练赛，但从没轮到过前场的位置，他甚至几乎没怎么碰到球。

    这里没有人会鼓励或安慰他，13岁的孩子在这里学到第一条不能言明的生存法则——你想要留下来，就必须取代一个人。

    他连上课的时候都在想着战术。

    他不怎么听课，除了英文和西班牙语，他得尽快学会只靠自己和教练及队友沟通。

    他和李现在能做一点简单的对话了。

    有一天李回来的时候对他说，“我觉得马库斯他们人挺好的。”

    糸师冴愣了一下。

    马库斯，real的“太子爷”。

    他是A队固定出场的主力，踢中场，坦白讲他实力一般，但胜在来的早，和大家磨合的好，偶尔能参与进攻，防守上也不出岔子。

    但最关键的，他是青训营这个小小金字塔里的社交明星。

    西班牙人好像天生的群居动物，每逢课间或者中场休息，不是三五成群，而是全聚拢在一起或者孤僻。

    马库斯就是那个唯一社交圈的核心。

    他是个金发碧眼的漂亮男孩，他们聚在一起就像网飞最常见的那种青春电影，从学校到球场到食堂，回到宿舍前的每一刻，他们的存在都好像宣誓着你和这个组织的差距。

    和自我选择“孤僻”的糸师冴不同，安德烈李从一开始就很想加入这个团体。

    今晚他晚归了，就是和他们一起到附近的咖啡馆聊天。

    “他们对我说了挺多的”，李喃喃自语，“他们劝我不要太执着于踢前锋，努力磨练防守和盘带，将来能踢上后场也不错。”

    话是实心话，但糸师冴听的五味杂陈。

    鬼使神差，但从那一天起，他的谷歌搜索栏里也渐渐开始出现和中场有关的条目。

    攻击性、组织型、b2b，齐达内、卡卡、莫德里奇……一条又一条集锦看过去，隐隐意识到自己有这方面天赋并不难，难得是要承认这一点。

    打从1岁就得到人生第一个儿童足球，糸师冴一直在球门前，他从未想过后撤。

    他暂时把电脑合上了。

    另一方面，安德烈李主动向教练自荐，他愿意踢后场，以此获得一个上场机会。

    教练同意了。

    那也许是他在这暗无天日的一整年中最开心的一天：练习赛后，他获得了一次随队出征参加正式比赛的机会。

    尽管仍旧是替补，但不同于其他比赛日只能留在营地的A队外球员，他有机会上场了。

    远征前一天晚上，在宿舍，糸师冴看得出来，李真的很兴奋，他几乎变回了他们刚认识时的样子——过分热情、聒噪，理想主义的畅想着未来。

    两个人一起安静的久了，他还挺怀念他这个样子的。

    “你也别急”，卧谈会闹到太晚，李也有点不好意思，他对糸师冴说，“我们一定能证明我们不比他们差的，只要给我们机会。”

    “唔…”黑暗里，糸师冴淡淡的应道。

    然而他们被这句话打脸的速度惊人的飞快。

    糸师冴不能到现场去，他不知道那天在比赛场究竟发生了什么。

    总之当李再回到营地时，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如果说以前他们都一样，是深水下埋着一粒炸弹，随时含着爆发的期待，那么如今就完全是死水一潭。

    他不笑了，训练时自顾自站在最后一排，不再为融入那个不属于他的集体做任何努力，不同任何人说话，不再把零钱全投资在买一件最新款的联名球鞋以期获得别人一声赞许……

    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一个月，有一天傍晚李对糸师冴说，“我要回去了。”

    “回哪？”糸师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回国”，李笑的很凄惨，“我不该劝你后退的，一路退下去就是退无可退。”

    “我已经厌倦留在这里永远不会被重视了，你可以说我懦弱，但现如今无论回去读书还是踢国内联赛，我真的一刻也不想再这里待下去了。”

    李是主动放弃的，根据国际足联的补偿机制，real在他未来转会时能够拿到一笔补偿。

    但那算得了什么呢，回国去，他又是镀了金的天才，多得是俱乐部愿意为他支付这笔钱。

    糸师冴的心里五味杂陈。

    李走的那天是休息日，他跟着吉洛兰一起到机场送别。

    李留给他最后的话是，“真奇怪，明明这里的人都很好，没有人伤害我，可我却觉得痛苦的要命。”

    “我还记得我接你们到这来的那一天”，望着李的背影消失在登机口，吉洛兰叹口气，他转过头问糸师冴，“你呢？你现在怎么想的？”

    那句话突然就跳出在糸师冴的脑海中。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却相当凶狠。

    他说，“我死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