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楚之间

    秦王或许有兴趣,给了她一个申辩的机会。

    “回王上,奴婢名叫骊姜,是府上的舞姬。奴婢草芥之命蒲柳之姿,承蒙渭阳君不弃收留无以为报,本应该一切唯君命是从。只是奴婢实在不想离开秦地,到楚地去。奴婢还没有找到失散的家人,还没有见到相依为命的姐姐和兄长一眼。奴婢想留在秦国。”

    骊姜一边说着一边抽泣。她悄悄抬眼去看秦王反应,见秦王只是冷眼盯着她,再没有什么表情。

    骊姜心一横,伸手握住剑身,反身迎上去一分,柔声哽咽道:“求王上留下奴婢,奴婢宁死也不愿赴楚。”说着眼泪又大滴大滴落下,“否则,请王上发发慈悲!杀了奴婢!”

    这话半真半假。骊姜当然不想去楚国,可是她也绝不想死。

    世人都知道楚国国君暴虐好色,而楚后善妒又富有心计。据说曾经有魏女得宠,被楚后几句话挑拨,楚王竟然就拔剑削了她的鼻子。又有曾有宫中奴婢因为被赵王夸赞了一句手美,就被楚王砍了双手做成标本送给了赵王。

    逃跑不过是在死路闯一闯。就像现在,也是胡乱地赌一把而已。

    她不知道的是,在秦王眼里这实在是过于用力的拙劣表演。

    他根本不在乎跪在地上的人,在他眼里,他既不理解她为什么有胆子逃跑,也无法共情这些下人的命运。只是骊姜的话歪打正着,既然渭阳君要人送给楚王,他就偏不能顺他们这些人的意。

    秦王忽然笑出声来。他不紧不慢地把剑插回剑鞘里,然后负手说道:“既然是舞姬,正好给寡人跳一曲助助兴,要是跳得好,寡人就抢在楚王之前向你的主子讨要你,如何?”

    说完他转身对渭阳君说道,“弟弟啊,你府上有这般楚楚可人的美姬舍得送人,怎么不先想着寡人呢?倒是远隔千里地记挂着楚王,哈哈。真是伤了做兄长的心啊。”

    渭阳君面色惨白,支吾道:“王上想看舞蹈,我这就让他们速速去准备。”说完挥手让管家将骊姜带下去。

    骊姜走出厅门之前,大着胆子又飞快回头看了一眼秦王,见他仿佛感觉到了她的视线,重新拿起酒杯,用戏谑的眼神扫过她。

    暮春夜晚,一轮明月高悬在夜空中,月光静静地洒在渭阳府的庭院里,庭院澄澈得像是一汪清池。

    厅堂内,灯火通明。

    厅堂一角,乐师们全神贯注,钟磬相和。正在弹奏的曲子融合了西域的舞乐,曲调婉转明快。另有宫人在旁吟唱,唱得却是流行于中原列国的《子衿》一曲。

    厅堂正中,骊姜正翩翩起舞。她眉眼如画,明媚俏丽,已是重新梳妆过。

    清绿色裙摆随着她利落的旋转而绽放,上身柳色的棉纱襦衣衬得人肤色如玉,纱袖上的暗金云纹随手臂舒展和舞者融为一体,翻飞之间像天上的流云轻盈可爱,一首情思深细的歌跳出了缠绵悱恻之意。

    独舞的人尤其眼神灵动热烈,配上明快的鼓点和歌者的吟唱,宛如正在同爱慕的男子剖白心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座上秦王嘴角上扬,眼神微眯,视线跟随跳舞的人移动着。

    赢章看秦王对这直白的讨好如此之受用,脸上陪着笑欣赏,心里却已经骂了这该死的逃奴全家一万次。

    一曲将了,鼓声渐缓渐小,跳舞之人动作渐收,屈膝行了一礼,以袖遮面向后退去。

    秦王正要叫好,就见美人一改前态,从收拢的两袖之上展露出一双哀怨的眉目,缓缓展袖。

    角落里的乐师着素白衣,将手下的秦筝接上渐收的鼓声,曲风一转,筝音清脆如男子腰间的环佩叮当作响,又像女子头上的钗环金玉相和。曲子渐渐幽眇悠长,透出些离愁别绪来。

    随着空灵编钟声的加入,十二名身着豆绿袍裾、面容姣好的女子翩翩入殿,举袖起舞,仿佛如徘徊的燕子。骊姜被环绕在群燕之中再次起舞,举手投足旖旎柔和,时而翩然轻快如离巢的燕子,时而又婀娜曼妙又如风拂过的杨柳。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秦王看出这是这舞姬借舞传情。先表演一番爱慕,又来上演不舍,心思是直直摆在明面上了。

    对于骊姜来说,虽然她不想被送去楚宫,但是秦宫又好到哪里去呢?生在这世道,当真没得选。

    女子的命运犹如浮萍,好像不得不依附于人。在家依附于家族,出嫁就依附于夫君。都是仰人鼻息过活。运气好了一朝得势富贵加身,运气不好顷刻丧命也是有的。

    一曲将尽,伴舞们姿态各异如参差上下的燕子,缓缓停住。骊姜只是侧身站在中间,以袖掩面,目光哀怨地看向秦王又落在面前地上,像是要涉水而过却不可得。

    骊姜连跳两曲,稍有些体力不支,却定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善!寡人今晚所见之最佳!不,生平所见之最佳!歌舞配合得也好,比起大雅古乐,寡人实在是更爱这世俗的靡靡之音。”

    骊姜又听见秦王说:“美人,来与寡人共饮。” 她叩谢之后小步轻移到秦王身侧。跪坐一旁。

    渭阳君提高声音,强颜欢笑道:“王兄您看。这一众舞姬,包括这整个乐师班子,都是齐国的商人不久前才卖与臣弟。臣弟哪里敢有半点私心,只是想着先让他们熟练熟练我秦国的曲子,再为王兄表演。臣弟本打算今日晚点就让他们来助兴的。”半点不提要送人去楚国的事。

    秦王也像忘了前面的闹剧一样,笑道:“是寡人苛责弟弟了。”说罢向渭阳君遥遥举杯,做出以酒赔罪的样子。

    渭阳君也赶忙坐直身子,双手面向上首举杯,一饮而尽。又示意歌舞继续。

    一时间,宾主尽欢。

    秦王举起酒杯送到跪坐一旁低眉顺目的舞姬唇边。

    骊姜想要双手接过酒杯,秦王却没有放手,她只好就着秦王的手饮下。因为紧张,喝得有些急。一杯酒还没喝一半她就呛到了,于是本能地一只手拉住秦王的手臂想停下来顺口气。

    秦王就由着她拉下他的手,看着眼前的女子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搭在他握着酒杯的手上,另一只手掩面轻咳起来。她越想压下咳嗽,就咳的越急。

    女子脸上升起一片红霞,这片红霞又从脖颈向四周散开,好像连玉色棉纱之下的手臂都染上火烧云。她额头冒起细密的汗珠,不知道是因为刚才的舞蹈还是因为剧烈的咳嗽。

    离近了看,她的脸带着一丝稚气,像一颗新鲜的水蜜桃。身后的数盏烛台摇曳的烛光勾勒出她脸上未褪去的绒毛,给明艳妩媚的五官增加了一丝朦胧的稚气,又像一层轻纱,让人想要盯着这张脸一探究竟。

    他微不可察地将身体偏过去一点,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肩头带向自己,顺手轻拍少女的后背,以示安抚。

    骊姜渐渐平复下来,反应过来自己一手还扶在秦王手中的酒杯上,一时不知应该先向秦王请罪失仪还是先喝完剩下的酒。她感觉自己身子已经大半靠在秦王的臂弯里,他将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并不像是生气。

    她有些不知所措,低头凑向酒杯正要继续喝下去,秦王已经收回手中的酒杯自己一饮而尽。

    秦王没有再说话,放下酒杯,不再看她,继续欣赏起厅中还在进行的歌舞来,环着骊姜的手臂却也没有放开。

    骊姜就顺势轻轻倚在秦王怀中,柔声说道:“奴婢谢过王上。”心里却是忐忑不已。

    过了一会儿,骊姜听到头顶传来秦王漫不经心地声音:“给寡人倒酒。”她赶忙接过婢女手中的酒壶,轻轻倒满面前的酒杯。

    正要退后时,她感觉在宽袍大袖之下秦王不动声色地拉了她的手腕一下,这让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不由得要向前栽去。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要摔在案几上,彻底毁了今天的宴饮,秦王又大发善心抬手扶了她一把。

    这一来一回之间,骊姜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可是,虽然没有摔个狗吃屎当众出丑,却把手里一大半的酒泼在了秦王身上。

    厅内空气又紧张起来。骊姜面如死灰:“奴婢失仪,请王上责罚。”

    厅下众人肃立屏息,空气又紧张起来。众人暗暗感叹,这舞姬好运气不仅躲过了逃跑的惩罚,还得到君王青眼,结果转眼间又笨手笨脚亲手毁了这个机会。真是福祸无常。

    赢章见状,先出声训斥:“你这贱婢,粗鄙无礼,怕不是有心暗害王上。还不快滚下去受罚!”

    眼看骊姜可能得宠,赢章正担心她对自己生怨,以后伺机报复。现在恨不得马上让人将她拉下去。

    秦王出声制止:“不必了。一点酒而已,渭阳君不用紧张。寡人去更个衣,再来入席。”

    秦王看起来微微有些醉了,不仅不甚在意一身酒水,还兴致颇高。

    他借着宫人的搀扶站起身来,双手展开,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酒渍,又抬手轻拂了一下,像是要拂去满身酒气。

    刚走出半步,秦王又转身回来,弯下腰拉起还跪在一旁的骊姜。

    “美人既然泼污了寡人的衣裳,就罚你替寡人更衣好了。”

    说完,挥挥手示意管家带路,头也不回地拉着还在发抖的骊姜穿过了灯火通明的厅堂。

    事情变化得太快,渭阳君一时愣在当场。管家飞快瞄了一眼主人的脸色,连忙小跑着引着王上向更衣的房间走去。

    厅内众人一时心思各异,各人滋味纷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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