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窄

    骊姜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要镇定。

    她拿出花了大半个月才画好的渭阳府的路线图。展开,平铺,从右到左看一遍,又从上到下看一遍。

    深呼吸,深呼吸。

    你可以,你可以。

    做完心理建设,她扒着窗子看了一眼外面。家丁们都忙忙碌碌地在准备晚宴。似乎渭阳君有贵客登门。但那不关她事,越忙越好,大家都关注着贵客就不会有人发现她不见了。

    现在天色还早,她得再等等。她又摸了摸鬓角,拽了拽身上的衣服。

    这衣服是她从府上仆从的旧衣服堆捡来的。之前或许属于一个洒扫的姑娘或着婆婆。衣服依然整洁,只是已经有些掉色发旧,开始变得“有损府上的体面”了。

    想来管家不会介意有人再穿一次的吧?旧衣服再不体面,也不会比自己要从这里逃走更“不体面”了吧?

    一想到自己要逃离这渭阳府,逃离这咸阳城,她甚至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无数次梦到自己变成草原上一匹无拘无束的小马驹,将脚步踏在春天刚长出来的、绒毛般的柔软青草上;在夏天漫山遍野的花丛里打滚,撒了欢地跑也跑不到草原的尽头。

    她离开家太久了。

    虽然从她记事时曾经辉煌数百年的草原姜戎王国就已经不复存在,但是在草原的童年是她难以忘却的。还有她的长姐,哥哥和小虎。

    还不确定一个孤女如何生存,不过她打算先卖了首饰衣裳,换些去赵国的盘缠。那时候小虎刚被编进赵国军队,而她和乐府班子一起被赵国公子转送给了魏相。他们就失散了。

    拜托他一定要活着。她向所有听说过的神明默默祈祷。

    日头渐渐西斜。

    一架高大的马车缓缓停在渭阳君府门前。柔和的夕阳余晖给玄黑色的马车镶了一层金边,反而更显威严。

    宫人快步上前,在马车一侧躬身跪好。御马的戎仆收好马鞭,回头跪坐着挑开帘子。

    车上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探出身子来,正是秦国的国君赢则。

    他迈腿踏在马车前的宫人背上,大步流星地进了府。

    渭阳君赢章正在门口候着。见到秦王,两袖笼起作势要行礼:“王兄今天如何有雅兴来臣弟这里?”

    秦王一把抓住渭阳君的手臂拉起他,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寡人想你了出城看你不行吗?”说罢哈哈大笑。渭阳君跟着笑起来,心里却估摸着大约王上又躲出宫散心来了。

    两人说话间脚步半点不停,顺着引路的家丁穿过宽敞幽静的前庭院,来到府中待客的主厅。

    主厅有梁柱四根,屋脊高大,厅中左右早已点起十数支铜制树形烛台,每个烛台上又有十二支蜡烛。厅中早已经陈设好圈椅和和案几,乌木案几上从陈设着几样金玉杯盏。大厅一角,奏乐的宫人都身着褐灰素麻布衣恭敬地跪在一旁,等待这场王族家宴的主宾入座。

    秦王直直走到正中案几前,大喇喇地斜坐下。待秦王坐定,渭阳君在其右首下侧坐定。

    家丁们鱼贯而入,奉上羹肴酒浆。

    秦王双手举杯向宴会主人示意,微微一笑,一饮而下,便再没发一言。渭阳君举手回敬,也一副沉浸酒中的样子,识趣地没有出声。

    一时厅内只有金石丝竹之声。

    趁着其他人都集中在厨房和大厅内,骊姜轻手轻脚地拿起自己的包袱,带上了门。

    她的计划很简单,就是天擦黑时穿过王府,从前庭院一侧的小花园爬树翻墙出去。

    这个计划优点有二。

    一是时间:傍晚是大部分人最疲惫松懈的时候,而且一般人都选择趁夜出逃,谁能想到有人天还没黑透就要逃跑。而且夜里安静,在府里走动容易被发现,就算侥幸逃跑成功,也因为宵禁容易被发现。

    二是地点:无论是前门后门还是侧门,都时时有人看门,没有许可要混出去还需要他人掩护,骊姜不想连累别人。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偶然发现前门十几米围墙附近,那属于是灯下黑啊。

    但是难点也有二。从她在的后院侧厢房穿过整个渭阳府,不被人碰上很难;从小花园安静地爬树翻墙也很难。

    好在老天保佑,今天的访客得到了府里的全部关注。其他人也都悄悄地窝在房间,以免冲撞了贵客。在她大摇大摆穿过整个府的时候,心里几乎要感谢这位贵客全家了。

    不过很快,她就谢不出来了。

    因为顺利爬上树,刚够到墙头上的时候,她看见墙外隔十几米就有一个便衣佩刀的护卫。

    骊姜刚刚趴到墙上,左右两边的人就“刷”地看过来。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继续跳下墙去呢?还是快点爬回树上去?

    “好大的排场!出个门还带这么多护卫。难道渭阳君府上还不够安全吗?”被抓住的那一刻,骊姜心里把这该死的家伙及其全家骂了个狗血淋头。

    宴会厅内。

    有随侍秦王的宫人从厅堂侧门轻手轻脚走进来,凑到秦王身后的宦官耳边小声说了什么。那宦官听完眉头一动,几不可察地抬头看了一眼座上的秦王,示意来报消息的宫人不要出声。

    秦王正斜倚着案几,一条腿曲起,两眼半闭,眉头微蹙,好像陶醉在美酒之中,又好像在思索今天白天和丞相的争辩,实在教人看不出喜怒。

    当今秦国是姬姓赢氏的封土。秦王名则,是老秦王秦惠王的第六子,故秦武王的异母弟。武王举鼎暴毙于周王畿时,赢则还是身在燕国为质的公子则。消息传到燕国,他和母亲千里迢迢回国,凭母亲的雷霆手段和舅舅的扶持以弱冠之年坐稳王位。

    他虽然身为秦王,即位六年来却处处受到母亲和丞相舅舅的掣肘。

    太后和丞相都是楚国旧民,秦王又在太后授意下娶了楚国公主做王后。甚至有人戏言,“一个秦,半个楚”。

    楚国以前也出过楚庄王这样的霸主,如今土地广大却国君昏庸,成了一个让人既警惕又垂涎的邻居。奈何太后临朝、丞相势大,一半的朝臣都是亲楚派。一到秦楚关系上就和稀泥打马虎。这让赢则实在气闷。

    又等了一会儿,赢则放下手中空了的酒杯,坐正了身子。

    宦官示意婢子倒酒,又拿起木箸亲自布菜。等布完菜,他又悄悄看了一眼秦王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王上,护卫来报,说抓到渭阳君府上的奴婢翻墙,鬼鬼祟祟要逃跑,请示如何处置?”

    秦王听完坐直了身子,来了兴趣,“哦?有这等事?翻墙?”他探向渭阳君,嘴角不住上扬,戏谑道:“公子章,听说你府上有美姬要趁夜奔逃,不巧让我的侍卫碰上了给拦下了,你要怎么谢我啊?”

    这实在出乎意料,赢章一下子愣住了,跪直身子想说点什么。

    秦王看到他这幅窘态乐不可支,大袖一挥:“带上来给渭阳君认认是哪位爱妾,他亏待了人家,搞得人家要翻墙逃跑也不待在这府里。”

    不多时,管家佝偻着身子打头进来,苦瓜一样的脸上挂满了细密的汗珠。在他身后,一个年轻女子双手被绑着,让门外的人推了一把,踉跄地跌进门来。

    管家不敢抬头看自家主人,进门之后退在一旁。

    秦王扫了一眼进来的人,见那女子四肢修长,容貌俏丽,一身灰扑扑的低等仆妇的衣服,袖子撕了一个大口子,头上沾了些草灰。女子面如灰土,只有嘴角用力抿着。

    似乎自知难逃惩罚,叩拜之后她并没有起身,只是努力绷直了脊背,却因为害怕不停发抖。

    也难怪,逃跑的奴仆要看主人心情处置了,轻则鞭笞刺字,或者直接发卖,严重的就是打死了也没人替他们叫屈。

    他看向赢章:“是你的姬妾吗?”

    秦章还没来得及说话,地上的女子突然抬起头激动地说到:“求求公子别把奴婢送到楚国去!求求公子放奴婢一条生路!奴婢愿当牛做马报答您!”说着咣咣磕起头来。

    秦王听了这话,突然觉得面前的酒菜索然无味,心里冷笑。

    渭阳君和秦王是一母同胞。看起来他常常在母亲和哥哥之间做个和事佬,背地里却是亲近楚国,想以此向太后示好。

    更衬得他这个儿子苛待太后母国了不是?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赢章。

    赢章惶恐不已,一脚踹向地上的女子,“骊姜你这贱婢,不要信口胡言!我何时说过要送人去楚国?”又连忙拱手向秦王表示自己的清白:“府里的下人听风就是雨,今日胡闹惊扰了王上,实在是臣弟的过错,臣弟愿意受罚。”

    骊姜被踹倒在地,一见渭阳君激烈辩驳,不顾疼痛向秦王大声道:“求王上垂怜,奴婢不想死在楚地啊!求王上垂怜!”

    秦王瞪着前面声泪俱下的人,突然冷着脸站起来,右手放在腰间佩剑上,一步一步走向厅堂中央。

    管家怕骊姜伤到秦王正想按住她。却见秦王示意他退下。

    骊姜挣脱了管家,就见到绣着暗红龙纹的玄黑色的袍服下摆停在眼前视线内。

    “刷”的一声,她感觉颈上刺骨的寒意,秦王的剑就贴在她颈侧。她感觉厅中静得只能听到她努力屏住的呼吸声。

    那剑尖冰凉,金属冷冽的气味混着秦王身上隐约的木质熏香,教人紧张到几近昏厥。她感觉到冰凉的剑尖缓缓上移过自己颈侧,又移到下颌。然后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凉触感停在了她的下巴。持剑者稍一用力就逼迫她顺着剑尖的走势不得不抬起了下巴。

    她觉得似乎随时这柄剑就会划过她的脆弱的脖子进到她的身体里。这让她紧张得忘了礼仪,就这么直直地看着手里掌握她的生死的人。

    面前的人俯视她,眼中泛寒,眉头蹙起,嘴角抿着。

    那冰凉的剑尖又随着那人的视线移到她的脸侧,轻佻地拍了拍。

    面前的王似笑非笑地从上向下看着她。她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想要发抖甚至尖叫,于是赶紧垂下眼睛,做出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样子。

    仿佛过了一个日头东升西落那么久,她听见秦王发问“说说,你是为什么逃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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