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五点二十，宴清就到达了操场。

    不去不知道，一去发现李台归周舟杨野又提前到了。

    这意味着自己又是老四——不是，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来这么早啊？这是什么别开生面的自制力竞赛吗？

    就连当年高考她都没起这么早过，结果这群人每天天不亮就在操场上站着，好像就是专门来给她们充当正面教材的。

    不是训练时间大家可以随意聊天，周舟正在做热身运动，她换了一身更舒适轻便的运动服，所有发丝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表情郑重，一板一眼地执行每个拉伸动作。显然她很擅长在失败中汲取经验教训，然后加以改进。

    至于杨野，她正在认真地给妞妞摘身上的草须和蜱虫——妞妞毛长，又喜欢在草地上打滚，时常会带点高蛋白回去。寻常驱虫药没法覆盖到全身，杨野每隔几天就会给它清理一次。

    李台归在一边静静地看着，没有出声打扰。

    “早上好，宴姐姐。”杨野照例打了声招呼。

    “早。”宴清在旁边站定，看了眼时间，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们平时都几点来？来这么早是干嘛的？”

    杨野手探进妞妞的绒毛里，热乎乎的很暖和，一边摸找一边回道，“徐叔叔说事情赶早不赶晚，我们普通人要付出更多努力才有可能追上别人——反正比约定时间早去半个小时肯定没错。”

    听着的确像是徐栩会说出来的话。而且……

    5:10分？行，以后她也按这个时间来。

    宴清忍不住笑了笑，“不到中午就解散了，你和妞妞又去附近溜达了？”

    杨野摇摇头，“他们说如果我训练不通过就得回去了，正常参加高考。我落下好多课了，还得慢慢补上。”

    想得还挺细。宴清摸了摸她的头，叹了口气，“高考啊……我倒宁愿你去参加高考。”

    杨野瘪了瘪嘴，“宴姐姐你都不相信我们是不是？”

    “我可没有，我是妞妞的头号粉丝。”

    “头号黑粉。”

    “怎地凭空污人清白？不信的话我和妞妞比一比？”

    杨野眼睛一亮，“好啊，怎么比？”

    “嗯……就比今天咱们十圈的成绩，谁最快谁赢，怎么样？”

    “好啊好啊！”杨野很早就期待宴清发挥真正实力了，从无根藤危机开始，她就知道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大姐姐应该会非常厉害。不单单是指她的各项身体数据而已。

    “这样行吗，李教官？”宴清转头问他。

    李台归面色不动，“只要不影响训练，不违反规定，不构成伤害。”

    得到应允，杨野开心地连忙给妞妞多多顺毛，凑到她耳边说起了悄悄话，“咱们今天加加油，努力赢过宴姐姐知道吗？胜利了加鸡腿，输了也没关系，我们下次再比……”

    “你的狗赢不了。”周舟突然说了一句。

    杨野诧异地转头看向她，只见白发女孩自顾自做着热身动作，完全没看她们，语气平静又笃定，“如果报告没出问题，你的对手综合数据在我所见过的所有感染者里，排名第三。”

    对于这句话二人的反应各不相同。

    宴清，“……你什么时候看的报告？哪里来的？”

    杨野，“啊？还有人比宴姐姐更厉害？”

    两个人关注的点南辕北辙。而周舟只用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解释了一切——

    “我血缘上的父亲是北方战区副参谋长兼政法委副书记周博平。”

    “……”

    她们好像明白什么了。

    “所以……”宴清忍不住好奇，“你昨天下午一直都在宿舍里研究这些数据？”

    “数据不会欺骗，数据能告诉你需要的一切信息。”周舟认真回答，“在这个基地里的所有感染者都不可避免地拥有致命缺点，以目前的状态去迎战，我们只会被各个击破，实力加起来是连一队普通士兵都无法战胜的弱旅。”

    “这不是游戏，比赛，竞技。这是战争。生者战，死者息。没有中间值。”

    “我不会留在一个注定覆灭的队伍里。这些报告能帮助我更快地找出所有人的优缺点。”

    宴清对周舟调看自己档案这回事并不意外。她很奇怪的是另一件事。

    “你为什么总强调战争这码事？”她问，“如果没记错的话，虽然各地都有感染者，而且还在不断涌现……但目前来说局势还是很和平的——这不会又是‘我的市长父亲’告诉你的吧？”

    她语出惊人，杨野虽然没听懂，但也感受到了突然沉滞下来的气氛，很懂事地选择了沉默。

    宴清本以为对方不会回答自己，没想到周舟居然真的给出了回应。就连一旁的李台归都没有阻止她。

    “我们眼睛看到的，只是我们以为的。”周舟缓缓望向天空，她的眼睛在晨曦的映照下格外空灵澄澈，目光穿透云雾，仿佛能望见隐藏在水汽，砂石和明亮的尘埃之后，被黑洞吞噬的群星。

    “在很早以前，在很久以后……这场战争就已经开始。”

    ……

    周舟总是让宴清会不自觉地想到某个人。

    但是那个人的说话方式总是轻松又直白，不像她这样晦涩难懂。虽然不认同夏至的很多观点，至少有一个形容词很贴切：谜语人。

    宴清琢磨了半晌。

    “嗯……我承认你比在场所有人都聪明，这两天我感受得很深刻了——但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一下我们的短板，聊天的时候少一点名人名言，多一点通俗易懂。”

    杨野钦佩的目光。

    周舟一顿，终于肯赏脸转身，朝她们望了过来。

    她沉默了片刻。

    “你们可以当这是我的推测，幻想，妄语——因为目前为止并没有足够的数据支撑，而且恐怕以后还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证明它是否存在。”

    “但是……我并没有疯。”

    “你们可以不相信，所有人都能不相信。但是我希望如果那一天真的发生了……至少我们中的大部分，已经做好了准备。”

    宴清仔仔细细地打量周舟。

    她看上去很平静，目光清澈，不闪不避。看来她确实是在分享自己的某个观点，而且深知不会得到认同——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坚信的那个东西是真是假，只是偶尔闪过一瞬的感觉，就像抓不住的灵感，或者被惊醒的噩梦。内容模糊得已经忘记，只有那种不明不白的情绪在内心深处发出回响。

    所以她才没办法解释清楚。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

    而且……到底是经历过什么，才会让她这样的感染者说出那句“我并没有疯”的辩白？

    这一幕让宴清莫名回想起一切开始的那个夜晚。类似的，萦绕在心头的某种预感。

    她收回目光。

    “夏至姐姐来了。”杨野的话适时打断了沉闷的气氛。

    众人眺目望去。

    醒目的寸头，充满厌世的臭表情，扶都扶不起来的腰和各走各的双腿，不是夏至还能是谁？

    低头看了一眼时间：5:40，不多不少，踩点踩得相当精准。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厉害的本事。

    夏至本来还保持着一贯充满讥讽不好惹的神态，结果看到宴清意味深长的目光望过来——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总之在她看来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脸色微微一变，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等到发现自己居然下意识做出这种近似怯战的行为，不由得更恼怒了，暗自咬咬牙，挺直酸痛的脊背，强自保持住镇定自若居高临下的面具，一声熟悉的嗤笑和鼻音作为今日开场，“——啧，又这么早，看来昨天晚上都睡得很好啊？”

    宴清，“挺好的。”

    杨野，“呃……还可以吧……”

    就连向来不怎么搭理她的周舟都回答了，“每晚九点准时休息。睡前拉伸有益于肌肉恢复。”

    宴清眉毛一跳。

    也不知道周舟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夏至看上去表情更臭了。

    “没事，睡得好不好都没关系。”在列队时，夏至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反正最后一个人跑完才能解散——第一名也没用。”

    说完这句话，她格外警惕地看了宴清一眼。

    宴清有些好笑，表面上却忍不住挑了挑眉，得到了对方愈发愤怒的瞪视。像个炸毛的猫头鹰。

    人都来齐，时间到了。例行跑圈时间。

    而这回平日里总显得特别“稳重”的第二名和第三名的表现却截然不同。

    在教官那一声“预备——跑”的命令下一秒，夏至只感觉到有一阵微风擦肩而过，眨眼间视网膜里只剩下两道残影——她愣愣地微微放缓脚步，定睛一看，才发现居然是德牧犬和宴清！速度极快弹射起步直接箭一般直冲出去！呼吸间直接就甩下众人半圈远！

    搞什么——她目瞪口呆，连浑身难忍的酸麻抽痛都忘记了。

    她一直以为第一天来的时候，宴清那句自我介绍“力气大速度快”是开玩笑……毕竟她看上去很温和的样子，和那个杨野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再难听的话都不生气，很容易让人觉得好欺负甚至忽视她也是个感染者的身份——直到现在。

    那根本就不是人类的速度。甚至比她遇到过的大部分人和非人都快，世界好像在聚焦他们的那一瞬间猛然加速，目光跟随的频率似乎都要追不上身影移动的速度——好像只要慢一点，都会直接跑出视野范围之外了。

    对夏至来说漫无尽头的一千米，对她们而言，只不过是吃饭喝水那样简单。呼吸几个来回，身影再次从她旁边擦肩而过。

    三四圈过去夏至终于搞明白她们在干什么了——真是无聊至极，居然还弄什么跑圈比赛？！这好玩吗？！根本就不好玩好吗！有这功夫干点什么不好？还跑这么快，确定不是在嘲讽她们吗？！

    夏至气喘吁吁地跑一步歇三步，腿酸软得完全抬不起来，又硬撑着不肯示弱，在跑道上以一分钟三十米的速度高速行进。更让人气愤的是，那个周舟的状况居然比她好一点！明明大家一样弱鸡！凭什么她就能赶超自己在前面？这根本不公平——

    幼稚！无聊！烦人！不是变异狗就是超级赛亚人，不是冷面罗刹就是人形chatGPT!这都是什么妖魔鬼怪的队友啊！

    夏至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生理和精神双重层面上的。

    等她好不容易连滚带爬地跑完了大半圈，前方的比赛已经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妞妞和宴清的起步速度都很快，几乎是在喊跑的瞬间就蹿了出去。德牧胜在犬类天生矫健善跑，这个品种在经过优化变异后改良了与生俱来的基因缺陷，四肢并用迅捷如风，每一步都能跨出正常人四五倍那么多，体态匀称而且平衡性极佳，跑动的时候长毛顺滑飘逸，威武勇猛兼具灵动美感。

    宴清也丝毫不差。人类的身体素质虽然赶不上犬类，但她是意外。明明从外表看只是一个普通人，却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体力和耐力。她的步伐没有妞妞那么大，但协调性极佳，和妞妞相比更具体型上的灵活优势，在起步一瞬间就展现出了惊人的爆发力——

    前半段她一直跑得很快，但是妞妞也不逊色，在后面用力追赶。到了第七圈之后，也许是持续力有所不足，体能下降，她的速度开始有些慢了下去。七圈半，八圈，八圈半……到第九圈开始的时候，妞妞终于赶超了她，一跃实行了犬生逆袭——

    直到后面抵达终点，德牧犬都保持着领跑状态。即使宴清最后尝试着提了提速，结果依然没变，以不足四五步的微末之差，结束了这场同台竞技。

    后面的杨野忍不住欢呼雀跃，“好妞妞！你真棒！宴姐姐也好厉害！”

    妞妞在冲过终点后只喘了喘气，立刻又跑了回去围着主人跳来跳去的撒娇，被奖励自己喜欢的拥抱和摸头，开心得直吐舌头眯起了眼。

    李台归看到这一幕，似乎是微微挑了挑眉，一如既往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继续跑完全程。

    宴清就抱臂站在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一人一狗，脸上一点被超越的挫败感都没有。

    直到周舟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她喘了口气，平复呼吸，望向宴清的目光有点不可思议的震惊。

    “——你为什么要故意放水？你明明能赢。”

    报告不可能出错，她的计算也不可能出问题才对！

    这个感染者从内到外，连基因结构都发生了改变，体质各项数值均衡而高效，肌肉强度，骨骼密度，代谢速度……所有改变都朝着身体进化的方向完美发展，而且是有史以来她见过的最成功的改造——她怎么可能会输？！

    档案记录里写着，她经历过三场生死之战，每一次都以碾压之势战胜对方——这还是她在没有受过任何训练的情况下。她尤其注意到，在分级那一栏里用红字特别注明了“极度危险”，能力介绍写着醒目的“追踪，能量场，特殊变体”，而评价却是“较为稳定可控”，“建议受训”。

    这所有的数据都表明了一件事：这个看着平平无奇的感染者，会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小队里最强大可靠的队友。

    所有关于体能方面的比赛，她都能夺得第一。她本该如此。

    可她以四五步之差，输给了一只变异犬——在所有的计算结果里，这绝不可能发生。

    面对周舟近乎质问的话语，宴清只是耸了耸肩，眼中带笑地开口道。

    “妞妞比你想得要厉害，她只是没尽全力去比赛。而且……”

    “怎么啦，你的数据没告诉你，我会输这个结果吗？”

    周舟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