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清以为自我介绍完毕后回宿舍是说说而已，没想到李台归居然来真的，直接就地解散队伍，让她们自由行动。

    杨野年纪还小，正是对什么东西都新鲜的时候，和宴清说了一声后就带着妞妞去逛基地了。她翻身骑上妞妞背的动作很熟练，妞妞也很懂事地趴在地上，任由女孩抓住长毛骑在自己身上，等到她完全坐稳才迈着小碎步颠颠地走远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一人一狗离去的背影，宴清有点羡慕。

    杨野去哪里都会有妞妞陪伴，她们是这个世界上对彼此最忠诚的伙伴，战友，家人。她原以为来到这里也能交到朋友，至少找到一份归属感——但从大家这两天的相处来看，恐怕离这个词还差很远。

    她叹了口气。

    走在前面的周舟似乎听到了，忽然驻足，转过身望着她，眼里依然没有什么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再稀松平常不过的事。

    “我们很快就会开始真正的战争，如果感染者在受到攻击的时候不能发挥实力，就会变成队伍里的隐患，需要浪费更多资源，冒着更多风险，才能完成任务。”

    “我希望在动用必要的手段之前，你能克服这个致命缺陷，否则你会成为所有人的拖累。不能发挥作用的队友没有留下的意义，我会申请调离队伍。”

    宴清因为她的话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

    ——她最初的感觉是被冒犯到了。因为被感染和被变异不是她能控制的，她也是受害者之一，经历过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走运才活到了现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想要成为千锤百炼的战士，本身已经是一件极困难的事情，她自己都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尤其同伴大多看上去都不怎么好相处，让本来就渺茫的前途更毫无希望了，等最开始的兴奋和新奇过去，每分每秒都会感到惴惴不安，每一步都小心谨慎如履薄冰——没想到隐藏在正常表面下的心理突然被揭开，就像所有被击中痛脚的人那样，第一反应就是羞怒。

    可略略冷静下来之后，宴清却反而没一开始那么生气了。

    对方说话不好听是事实，想法完全正确也是事实。

    可能这就是所谓智力向感染者的长处，客观得精准而冷酷。

    换做自己，如果遇到了一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队友，想必也会非常无奈。心思多一点的，指不定后面怎么编排使绊子——至少这样当面说出来，要光明磊落得多。

    宴清把那点微妙的不爽吞了回去，注意到了另一个关键字眼，“……什么叫真正的战争？我以为只是出外勤，以防搜救队员遇到攻击人的感染者，跟着他们到处跑而已。”

    “……”

    周舟默默看着她，那目光很难形容。

    两人对视片刻，陷入一种奇妙的沉默。

    从后面慢吞吞走上来的夏至经过她们，瞥了一眼周舟，忍不住冷笑一声，“这还有什么好问的，天才不都是这个调调？总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清高个什么，谜语人。”

    她的加入成功让二人对话变成了三人战场。

    宴清也不知道为什么夏至似乎对周舟的敌意额外高，每次见面都有种刻意针对的感觉，向全世界宣称她俩不对付。

    明明俩人年纪都不大，哪里来的这么多过节……而且看周舟一脸平静的模样，分明不把她的挑衅放在心上。

    宴清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夏至微微抬高了声音，意有所指地说道，“有的人呐，出身就在罗马，连路都没走过几步，哪能知道要真打起来，谁会有空动脑子啊？等你想出办法的那个功夫，队友怕是骨灰都化十次了——”

    说完这句话，她才有空掉头去嘲讽宴清，“哎，那谁，你不会是从外地来的吧？这么好骗？用甲状腺想都不可能让我们这种级别的感染者只是简单出去救个人而已吧？真当感染者跟东北林区的狍子一样遍地跑啊？”

    宴清，“……”

    这位夏至的特殊能力不会是什么言灵一类的吧？不然夹在他们中间为什么会感觉自己才像那个狍子？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们以前是有什么过节吗？”宴清问，运气是得多差才能又分到一个队伍。

    夏至嗤笑，“我可不认识她——我只是单纯看不惯她那态度，整天张着两个大鼻孔看人，谁都低人一等。”

    “我来这里是参加训练的，又不是来当丫鬟的，惯得！”

    说完，夏至就和她们擦肩而过，继续慢悠悠地朝宿舍走去了。

    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的周舟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轻轻看了她一眼，也转身离开了。

    这一个个的……宴清忍不住叹了口气，感觉明天更灰暗了。

    ……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未亮，宴清就早早收拾好了自己，在5:30之前来到了操场。

    她以为自己已经够勤快了，没想到进去就发现李台归周舟杨野都在——好吧，又是第四名。

    “早啊宴姐姐！”杨野最先跟她打了个招呼，马尾辫在身后一荡一荡。她穿着专门为她配备的运动服，红白撞色显得更有少女的活泼气，在人群里很打眼。

    宴清挥了挥手，径直走到队伍边，友好问候其余二人，“早啊。”

    李台归回了一句早，周舟轻轻瞥了她一眼，点头动作几乎微不可察。

    宴清站在杨野旁边，下意识地想像以前那样去摸妞妞的头，但手抬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缓缓放了下去。

    妞妞端庄地半坐在地，背挺得笔直，看上去优雅又肃穆。只是尾巴时不时扫过杨野的小腿，在主人忍不住抱怨般地回身拂开、低喊几句它的名字时，才心满意足地悄悄收了回去。

    还没到时间，气氛稍显轻松，一行人就这么在原地默默地等。直到分秒无声无息地流动，指针缓缓指向“8”时……意料之外的，一个身影缓缓浮现在微薄的晨光中，闲庭信步似的朝这里走来。

    56,57,58,59……宴清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就在夏至走进操场的那一刻，秒钟恰巧变成了笔直的竖线，不多不少，分毫不差。

    “早啊李教官，早啊各位。”夏至心情很好地和大家打着招呼，“都吃了吗？今天食堂的馒头老香了，我猜是用麦芽糖蒸的，两个就管饱，下次你们也可以试试——”

    她边说，边意态自然地归队。

    李台归淡淡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多说，只是简单整列了下队伍，接着下达今天的任务指令——

    “所有人，立正！”

    “沿着操场顺时针跑十圈，什么时候跑完，什么时候开始后面的训练。”

    “预备——跑！”

    大家短暂地愣了一下，下意识跟着响亮的口令动起身来，稀稀落落地跑起了步。

    宴清虽然不明白到底要接受怎么样的训练，但转念一想：既然都来到这儿了，就只管听命令好了，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

    更何况教官带头执行，于是她也闷头开跑。

    第一圈还好，大家都有意识地保持着匀速，想要节省体力。但基地操场一圈是一千米，不用十圈，跑两圈这种事对于经常不锻炼的人来说都属于超标项目——很快体力上的差距就显现了出来。

    李台归不愧是老兵，一直保持领头地位，步伐稳健有力，脊背笔直，目不斜视，非常标准的军人姿势，气息悠长平缓，看着并不费力。

    宴清不快也不慢，将将好就排在中间，虽然看上去一点也不出彩，姿势也显得很随意，但连续几圈下去脸不红心不跳，连呼吸都纹丝不动，显然游刃有余。

    杨野和妞妞早些时间去军部就接受过相关训练，对此熟稔得很，一人一狗连跑步的步伐节奏都极有默契，齐头并进。虽然从第四圈开始杨野有些喘不过气，但仍然在坚持，只是速度放满了些许。

    最明显的是周舟和夏至。

    周舟看着弱不禁风，冰雪美人的模样，事实也确实如此，一圈过后她就有些乱了呼吸，步调明显慢了许多，更接近普通人的快走。但即便如此她仍然没有停下，尽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稳住节奏。一头白发扎成低马尾，在身后无声飘摇，配合她轻盈的脚步声，莫名的有韵律。

    看上去最惨的反而是最有信心的夏至。她的体力和耐力甚至比瘦削的周舟还要差，只跑了半圈就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大喘的声音连隔着半个操场的宴清都听得分明。脸憋得通红，两腿抬不起来一样虚软无力，跑一步走三步，踉踉跄跄很是狼狈。她甚至能听到对方肺里发出的破风箱般的呼哧声。

    这十圈对于体质差劲的人来说简直就是慢性折磨。李台归第一个跑完，宴清紧随其后完成。杨野虽然慢了一些，脸也开始发红，但好歹也达成了目标。只有周舟和夏至——一人一狗抵达终点的时候，一个在艰难地跑第四圈，另一个站在路边扶着腰仰头大喘气，汗流了满背，头发一缕缕贴在脑门上，连外套都沁湿了。

    “我不行了……不能跑了……”夏至摆摆手，腿沉如铅，一步都往前挪不动了。她看着极为疲累，眼睛开始微微发肿，感觉呼吸都涌动着血腥气，毫无之前充满挑衅居高临下的模样，“累死我了……不行……爱谁谁……我是不跑了……哈……”

    李台归毫无怜惜之意，无情开口，“在完成任务之前，谁都不能离开操场，直到跑完十圈。”

    言下之意，爬都要爬到终点。

    夏至眼前一黑，她扶着墙缓了很久，等到那种喘不上气的缺氧感终于过去，稍微恢复了点体力和精神，那股逆反劲儿上来，马上不服气地反问道，“我又不是体能方面的变异——他们是！他们能跑下来又不稀奇！”

    “我擅长的又不是龟兔赛跑，我锻炼这个又有什么用？！李教官，就算是感染者也各有所长吧？让一个法师是干狂战士的活儿，因材施教这句话总听说过吧？”

    李台归油盐不进，“有什么意见可以等训练结束再反馈，投诉也可以。”

    “在这之前，每个人都要完成任务，没有特例。”

    眼见激不动这个男人，夏至咬咬牙，干脆直接摆明了自己的态度，“我就不跑！——这对我有什么好处？累死我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李教授不答反问，“你想要什么好处？”

    夏至微微一愣，随即想都没想地开口，“我要见我哥哥！”

    李台归眼皮都没动，“等训练结束，你可以向上面提要求。”

    “那还不是一样！”夏至怒了，“我不听你的没用，听也没用，那我为什么还要折磨自己？！我有病啊？！”

    李台归，“还剩六圈，如果你跑不完，所有人都不能离开。”

    夏至冷笑，“拿人压我呢？真以为我在乎啊？——大不了都留在这别走了，谁怕谁啊？”

    周舟气喘吁吁地从她身边迈着小碎步跑过，正听到她这句话，稍稍放慢了速度，喘了口气，尽量保持语气平静地开口说道，“食堂……营业时间……十一点到十二点半……呼……你想让这里的谁，饿肚子？”

    夏至脸色微微一变，忍不住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宴清。

    就连杨野都回头看向她，面露担忧。

    “……我不管，反正我跑不动了。”夏至沉默片刻，咬牙愤愤道，“这本来就不公平！我就算跑十年，二十年，一辈子，我都不可能超过她！你这是强人所难！”

    虽然她表情愤怒嗓门响亮，但宴清莫名从里面听出了点别的意思。

    李台归不为所动。

    宴清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梗着脖子站在原地的夏至，忽然问了一句，“只要跑完十圈，就算完成任务，就可以去吃饭了？”

    李台归转头看着她，缓缓开口，“是。”

    对方的语气给予了宴清进一步试探的勇气，“……用什么方法都可以？”

    对方面色不动，“都可以。”

    宴清吸了口气，“教官说话算数——既然我们是一个队伍，都是战友，互相帮忙应该也没什么问题的吧。”

    说完，她也不等对方回答，径直朝夏至走去。

    随着宴清的靠近，寸头女孩显而易见表情发生了变化。

    “你干嘛？你们刚刚说什么了？”

    “你别过来啊我警告你！别以为你力气大跑得快我就啊——”

    身体突然悬空，眼花的失重感让夏至下意识地抱住了离自己最近的东西，映入眼帘的就是淤青涩的天空，东方已经露白，一缕一缕晨光穿云破雾如轻纱洒落山川。

    她愣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居然被宴清公主抱起来了！简直奇耻大辱！

    “你放我下来！”她羞愤欲绝，不停挣扎，被宴清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按了回去，还收到了对方哄小孩儿似的轻声安抚，“……别动。要不我把你丢下去自己跑完十圈，要不就安静待着等吃饭。”

    夏至身体一僵，宴清很满意她的“识时务”，很顺手地把女孩的手臂环上了自己的脖子，然后微微发力，神色专注，步态轻盈地开始动起了身体。

    甚至感觉不到什么颠簸……夏至面无表情地看着景色飞快在眼前闪过，初冬寒凉的风扑面而来，激得她一身热汗都开始发凉。也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怀中人打了个激灵，抱着她的女人稍稍放缓了脚步，但仍然没花多少时间——在夏至看来连自己跑半圈都不够的时间，任务完成了。

    宴清把她放下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僵硬的，表情极臭。

    甚至她们还等了等，过了近二十分钟，周舟才喘着气跑完，累得连平日里一贯的清冷气质都差点保持不住。

    “这样……算完成任务了吗，李教官？”宴清探寻的目光飘过去。

    男人眉梢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目光扫视一圈，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一如既往的不动如山，“算。任务完成，休息半个小时再去吃饭。”

    杨野忍不住朝宴清比了个大拇指，她弯了弯眼，露出一个干饭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