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清醒地看着自己发疯是什么感觉?

    好像灵魂被困在了一个黑暗的房间,四周不见光亮,听不见任何声音,于是只能在漆黑里来回踱步,度过一个个空虚的昼夜,努力寻找窗子。却不知道后面是否是另一种死寂。

    所有记忆都在渐渐褪去,望不见尽头的黑暗把时空都抽离成无限,意识被虚无所吞噬。慢慢感受到了困意,精神变得消沉,睁不开眼,好像随时都能睡去,只残留一丝本能仰头呐喊,仿佛濒死之人最后的挣扎。

    而窗子后面的自己,唯一的感受就是饥饿。永无休止的饥饿。

    身体里仿佛破了一个大洞,所有东西都流向了黑黢黢的深处,没人看见那无底洞其实是一个没有面目、张大着嘴的怪物,吞噬感情,生物,争斗和事件。每当沉睡的灵魂虚弱一分,它就会变得更强大一分。它潜伏了太久,终于攒到足够的力量,扒住洞口挣扎着要爬出来。它没有眼睛,却能看到窗后光亮的世界;没有耳朵,却能听到外面响亮的声音;没有嗅觉,可以闻到那鲜活而甜美的气息,咕噜咕噜冒着泡,像小溪一样欢快地在狭窄的甬道里奔流……

    等到她拼尽全力终于恢复一丝神智,就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潺潺流过干涸的喉咙,暖意流贯四肢百骸,伴随狼吞虎咽的声音,模糊的视网膜渐渐变得清晰……

    她这才发现,她正在生啃一条死去不久的兔子,灰黑的毛皮上沾满血渍。扑面而来的腥味本应让她感到恶心,可此刻却变成了最好的调味料,她能感觉到阵阵涌起的可怕食欲,像是跗骨之蛆一样强烈到甚至感到痛苦的地步——

    她条件反射般地甩开兔子尸体,仿佛逃离什么怪物一样跌跌撞撞,漫无目的地奔跑。她一阵清醒一阵晕眩,直到脚步拖着自己来到一处僻静的湖边。她清洗自己染满血污的脸庞,但血渍已经凝固,怎么搓都搓不干净。她看着水面上那奇异而微微扭曲的白色倒影,听见心里放声大哭的声音,眼里却依然一片干涸。

    她注视着自己,就像注视着不久后的未来,窥见漫天硝烟之中大理石墓碑被掩藏在光秃秃的焦土之下。白昼的灰烬从数百万焦糊的尸体蒸腾而起,犹如脸庞模糊的幽灵发出的一声叹息。

    那一刻模糊的影像几乎击散了所有残留意志,她闭上眼,任由身体倾倒,如石子没入水面,无声无息地沉落湖底。

    暖意如丝绸般涌来将她层层包裹,安详一如母亲的子.宫。

    她像是搁浅的鱼被重新放入水里,甚至不需要呼吸。每一寸皮肤都宛如鱼鳃自动张开闭合,吐纳着腥甜的空气。

    好安静……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过了……

    自从睁开眼后的每分每秒,外界的任何动静都如同耳边炸响的原子.弹,席卷着纷繁杂乱的声音轰隆隆钻入脑子里,变成一台接近满负荷的计算机,飞速转动,灼热,嗡鸣,发出不堪承受的尖啸。

    仿佛一个几天几夜没有入睡却靠着药物强自支撑的病患,只是身体亢奋不已,精神却疲惫不堪。一路走来,只有一点点仅存的求生意志和属于“宴清”的记忆维系理智,而这一切都在看到妈妈那个恐惧的眼神里瞬间破碎。

    太累了……她闭上眼,静静地想。太累了……好像已经找不到继续下去的意义,不如就这样吧,尘归尘,土归土,至少还能保留最后一点点人的记忆。

    在一片昏暗静谧中,她抱着自己,蜷缩着缓缓沉入水底。

    …… ……

    不知道沉睡了多久,水流暗涌如震动的蛛网惊醒了她。

    她缓缓睁开眼。

    有一束光,从头顶倾泻而下,宛如废墟中被拨开的小小洞口,照亮湖底。

    有什么东西朝着她快速游来,光滑的毛发顺着水流往后涌去,令人想起丛林中奔跑的雄狮那样猎猎飞舞的鬃毛。

    它奋力划动着四肢,狗刨的姿势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阻力让它下游的动作变得十分艰难滞涩,但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它显然变得兴奋了不少,像个扎入水的小炮弹一样直直冲了过来。

    她就这么静静注视着妞妞游到她身边,不停绕着自己打转儿,着急得用头和鼻子拱她,甚至试图咬住她的衣角把她往上拉。但她没有任何回应,像是不小心被遗落在湖底的雕像,已经接受与淤泥共沉的命运。

    妞妞急得呜呜叫。

    终究不是两栖动物,憋着一口气游到底的德牧耗光了肺里的氧气,开始一抽一抽的呛水挣扎。但它依然没有放弃,甚至想把头钻到她身下去,让她离开埋葬着无数尸骨的湖底,可她太沉了,无法施力,每一次的尝试都显得很无力。

    它一边拱她一边抬头往上看。从水底望向湖面是暗沉昏黑的,被搅起的砂土更是遮挡了所有视线,看不见任何身影。但她知道有人在等它。

    水越来越快速涌入妞妞的口鼻里,它逐渐失去了对四肢的掌控力,身体抽搐着沉向湖底。

    有人在等着它。

    可谁又在等着自己呢?

    “姐姐,别怕。”

    那一瞬间,声音与记忆中的脸庞重合。

    她闭上眼,听到自己胸腔内一声极轻的叹息。

    …… ……

    “哗啦——”

    安静的湖面瞬间破裂,一个熟悉的身影拖着巨型犬钻了出来。

    在湖边焦急等待的杨野看到这一幕,立即睁大了眼。

    她不是惊讶于宴清终归还是带着妞妞一起回来了,而是……

    “宴姐姐,你、你的脸……”

    她惊讶地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庞。还是记忆中的五官,身体也回复了以前的模样,好像所有改变都没在她身上留下痕迹。硬要说区别的话……应该就是那双金色裂纹的眼睛,镶嵌在人类的脸上异常得醒目。除此之外似乎高了一点瘦了一点,整得人看上去比以前紧实有力很多,单手拎着两百多斤巨型犬的模样轻轻松松毫不费力。

    这个变化着实令人意想不到,但至少已经比她预料的要好上太多了。

    至于为什么一眼就能看分明……杨野尴尬地转开眼睛:她有心想要找点什么东西给对方赤果的身体遮掩一下,可自己就穿着一件单薄的T恤,周围也实在找不到能够利用的东西。

    “你等等我!”杨野突然想到什么,跳起来转身就要往后跑,边跑还边不忘嘱咐她一句,“姐姐你哪里都别去!我马上就回来!”

    她没跑几步,就一头撞上了厚实的胸膛,差点没给鼻子呲出血。

    “哎,小姑娘跑这么急干什么?”跟过来的徐栩眼疾手快地拉住杨野一个趔趄的身体,不忘顺手抚平自己胸前衣服的褶皱,奇道,“是遇到什么危险了?你那条大狗呢?”

    因为声带受创,他的声音还有些哑,带着点儿北方口音,但吐字听得很清晰。

    杨野头晕眼花地在原地站了片刻,还没来得及开口,就看见徐栩像感受到什么一般,抬眼朝不远处望去。

    两人一狗六目相对。

    “……”

    他沉默了片刻。

    “对不起!!!”

    闭眼转身加道歉一气呵成,快得根本挑不出毛病。

    杨野反应过来气得跺了跺脚,可看着对方红透的耳根和脖颈,知道他不是故意的,也是出于担心才找过来,又不能多说什么,只能哼哼两句,“……我没事儿,徐叔叔,要不你还是回去跟她们说一声,我找到宴清姐姐了。”

    “宴——”徐栩刚蹦出一个字,突然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瞪大双眼,转过头似乎是想确认一下,然而转到一半像是想起什么一般硬生生顿住,又尴尬地撇了回去。

    “……那好吧。”他挠了挠耳朵。他看着高大强壮生人勿进,说话做事很有一番长辈模样,耳根却通红不褪,“那我先过去……有什么事就大声喊,咱们就在附近。”

    说完,他顿了顿,默默脱下自己的军装外套,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旁边草地上,这才梗着脖子离开了。

    杨野目送他走远,捡起地上还带着温度的衣服,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开心的笑容,转头朝静静等待她的一人一狗走去。

    ……

    等到杨野带着宴清和妞妞返回的时候,只留下了一辆运送车和几个军人等在原地。

    罗招一家早早就跟着大部队一起离开了,罗斯玛丽和赵晋都没走——倒不是不想,而是在罗招一家硬挤上运送车之后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了。原本车队还留有空余,只是在触手怪物追击他们的过程中损毁了好几辆,这才造成这种自己人都险些坐不下卡车的尴尬局面。

    好在留下的这几人与徐栩关系好,出于对队长的信任,大家商量着还是空出一辆车用来运载新加入的几位幸存者。对于目前资源紧张的局势而言,已经是相当奢侈豪华的配置了。

    在原地等了快两个小时,终于看到徐栩带着杨野,妞妞和披着一件湿透外套只勉强遮住关键部位的宴清回来了。

    脸色憔悴的江妈妈顿时喜极而泣,冲过去就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女儿。宴清的表现却是出乎意料的僵硬,她一动不动,浑身绷得死紧到了近乎发抖的地步。

    江妈妈心疼得不行,连忙找出几件衣服给她披上。宴清抿着嘴,自回来后目光就一直盯在地面上,没有看任何人。

    就在这时,一个帽子递了过来。

    她目光一顿,似乎是鼓起很大勇气,轻轻吸了口气,顺着那双手缓缓抬眼望去。

    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中年男人,脱下了自己的军帽,递给了她。

    或许是因为这次奇异的“蜕变”,她虽然近乎恢复了原本的面貌,但蜕变之后所有头发都没了,露出的皮肤比常人苍白许多,看上去不太健康。尤其是瘦削的肩背、下意识缩在一起的动作和垂下的目光,好像受了伤却不肯诉苦的幼兽,咬着牙沉默地忍受疼痛。

    原来她这么年轻……也不过是个孩子而已。

    中年军人心里轻轻叹口气。

    宴清看了对方片刻。男人面目严肃,虽然和其他人一样目光中或多或少透露出打量的意味,却并没有恶意。

    足够了。

    她沉默地接过帽子,戴在了自己头上。尺寸有些不符的宽大,但很温暖干燥,好像整个人都能缩在帽子里面,有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在换好一身零零散散的衣服后,大家排队坐上了车。罗斯玛丽直接坐到了车尾离宴清最远的地方,从开始到现在都一声不吭。

    宴清以为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沉默——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一个“怪物”突然变回人类这种不可思议的事件,并且对是否会变回去这件事还留有存疑。害怕和远离才是正常人该有的态度才对,就像罗斯玛丽那样。

    在回来的路上,她无数次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可临了说服自己是一码事,真正面对的时候又是另一码事。

    宴清缩在角落里,尽量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可她没想到居然会有人主动朝自己搭话。

    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她记得他的脸,那个在关键时刻救走妈妈的军人,徐栩和这个年轻男人就坐在她对面。

    一片沉默中,是他清朗又欢快的声音打破了静寂。

    “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好正常啊……”小武望着她的眼睛亮亮的,满脸忍不住的好奇,“喔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说,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能变化、而且还能变回去的感染者!”

    宴清微微一愣,没有接话,就听他絮絮叨叨地继续说道。

    “我这好歹也算见证历史了吧?出现感染者的概率很低,没想到一天会遇到两个。”

    “而且你很厉害,真的。我原以为这次一定糟了,没想到是你救了大家,哥儿几个都欠你一条命,我们记着呢。”

    他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年轻的眼里有不符合年纪的落寞伤痕。

    “如果我也这么厉害就好了……强子,阿顺他们就不会牺牲了……”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车厢一瞬间再次陷入沉默。

    “我从没见过那么恐怖的感染者,就好像提前知道我们的路线一样,”小武喃喃开口,“从我们出来后不久就一直跟着,等到离开了大部队才开始下手……子弹打在身上都打不死它,杀掉我们那么多战友……它到底怎么来的?咱以后出任务是不是还会遇到这种东西?”

    徐栩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了,走一步是一步。怕什么,天塌下来队长还挡你前面呢。”

    小武扯了个笑容,“我知道。我就是想着咱这次是运气好,一遇遇到俩个还没有失去神智的变异体,下次、下次就说不定了……”

    他朝外看了看在车后紧跟不舍的德牧犬,既为它强壮的体魄而感到惊叹,又不免因为它呈现出来的非人力量而有所畏惧。

    以前只听说过那些感染者的存在,却从来不曾真正面对过,对前辈口中的“可怕”只停留在想象表面——而经过这惨烈的一战,幸存下来的人都会明白一个道理:普通人对上变异后的感染者,如果没有配备足够碾压的热武器,几乎可以说是毫无胜算。

    危机无处不在,他们的任务却是无处不去,每次的外勤都像是一次前途未知的旅行,历经磨难,生死难测。而他们是军人,军人就需执行命令,哪怕面对的是必死的任务。

    因此看到宴清救下队友的行为,就算大家明知她人类的皮囊下也许藏着可怕的怪物,就算她这种行为极有可能是为了铲除敌人而非救人……但只要她没有表露出攻击的欲望,她就仍然是需要救援的幸存者。

    更何况,她出乎意料的强悍,屠戮了近半个车队的怪物被她一击必杀。不仅在关键时刻神智清醒没有伤人而是选择逃跑,更是在后来自己恢复了原本相貌……她的潜力,不可预计。

    对于他们而言,可能这只是一次幸运的相遇。

    但对于整个岌岌可危的国家来说,也许这次相遇,会成为这场灾难的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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