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弱

    离开录音室后,天气还是没放晴。许卿合站在大厦门口,望见了姐姐的车牌号。她下意识回头想叫上朴逸一块走,哪想人家跨步坐上机车,踩尽油门驶出去老远,拖长的尾音听起来怪拉风的。

    她心里有一股浓浓的悲伤,好像就是从朴逸示范配音开始。许卿合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她径直走向车子,拉开车门看见副驾驶有人,是王田军导演。

    许伊惠跟他聊得投机,她指了指后方,说:“你坐后面,我跟你王导说点事。”

    什么叫你王导,许卿合颔首关门,坐到后座抬眼观察后视镜中,他们每人的神情,突然心底冒出个念头,不会吧,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王田军:“你的人品我是知道的,你妹妹合子的事我也听说了,我呢,作为长辈自然是相信合子人品的。她人这么温柔怎么可能像网上传的那样。”

    许伊惠松口气,开始卖惨:“我记得刚混这圈子,我选经纪人,我妹去创业,那个时候要是没有您的人脉介绍,我们俩哪有今天。”

    王田军很轻松地被美女取悦,他开怀笑:“你放心好了,你妹妹的事我心中有数。”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当事人在场跟透明人似的。许卿合不是滋味,她感觉自己很像个脐带没有剪断的废物。

    这样的滋味持续了一路,许伊惠把王田军送回住址,就通知她:“你下周进组做艺术顾问。”

    “我不要。”

    许伊惠眉头一拧,凌厉地媚眸看向后视镜的许卿合:“你有两个选择,第一,拿回童趣动画CEO的位置,第二,给我进组工作。”

    她自暴自弃:“我不明白,我们又不缺钱,干嘛一定要我工作啊。”

    许伊惠:“十年前爸妈车祸去世得了两百万赔偿金,我们那时候缺钱吗?”

    比伶牙俐齿,许卿合这辈子都别想比过许伊惠。

    许伊惠扫一眼后排缄默的丧星:“我知道童趣跟人打版权官司输了你很难受,我也知道这些其实都不是你的本意,我更知道你一点都没放下童趣,但你不能逃避啊,你直接辞职把公司甩给陈燃,他一副利欲熏心的样子巴不得公司早点转型,你觉得他真能带好童趣?”

    利欲熏心。

    许卿合想起与师兄的第一次初见是在大二,那时候的她青春活泼,斗志昂扬,发誓要在国内闯出一条动画圈的血路。而她付诸的第一次行动,是全方位无死角的了解国内动画片的现状。

    庆幸的是,她赶上了时代的红利,那一年的政府正好出台政策大力扶持原创动画,那一年全国各级电视台播出动画片的时长,由原来的下午17:00至20:00延长为17:00到21:00。

    那一年的童年是缤纷的,电视上各式各样的卡通形象像七彩泡泡灌进眼球。

    那一年,她认识了陈燃。

    那天是周末,许卿合去图书馆翻找《原动画的基础:动画人的生存手册》,书的内页掉了一张纸条,写着:一个小人国的诞生,其实是一件盛大的事,它很纯粹,纯粹到只能看见爷爷奶奶的背影。

    胸口像被甜腻的汽水沾湿,夏日胀热的悬浮感骤然浮上心头,于是她执笔写:也不一定,你还会看见一根长长的藤条。

    后来美院举办学长学姐的毕业典礼,第一位演讲者就是已经保研的陈燃。

    他在人声鼎沸中念了这么段话,典礼结束,许卿合鼓起勇气向他自我介绍,说,如果以后你也有做动画这方面的想法,我们可以一起呀。

    陈燃笑了一笑,问她你是不是那个图书馆女孩。

    许卿合从没在图书馆见过他,要说唯一的交集只能是那张纸条。

    她用力地点头,那一年的毕业典礼很热闹,最安静的不过彼此相隔几米的她和他,眼神对望的一秒,青春的篇章寥寥起草。

    姐姐问她,你觉得陈燃能带好童趣吗?

    许卿合想起陈燃在毕业典礼上对所有美术生的致辞,她抬眸:“我和他观念不同,也许他忘记了初心,但至少,至少不会让童趣破产。”

    .

    进入剧组,说不清什么原理,阴雨连绵的鬼天气竟然碧空如洗。许卿合不得不揽下由她这位跨界艺术顾问,指导的第一场戏。

    说是艺术顾问,其实也就一挂名闲职。许卿合之前包揽电视台少儿频道的动画片,片尾鸣谢有一栏文学顾问,她想破脑袋也不觉得子供向的动画片需要文学顾问,偏偏那一栏不写还审核不了。

    她只好联系王田军导演,问了之后反被教育一通,你拍一个动画片,你要是只当它拍出来给孩子玩,这样的作品没有意义的,有那功夫为什么家长不让孩子保护眼睛,未来说不定能去做个飞行员呢!

    二十岁的她多好啊,敢问敢拼敢闯,被训了也傻乎乎地记笔记。

    把什么名言警句,鸡汤经验都抄下来贴在画室,那时候的她,怎么都不嫌弃自个儿幼稚呢。

    “第五十三场戏第一个镜头要开始了啊!各部门就位!”刘彭拿着大喇叭到处喊,中途盯向某处,“朴逸哪去了?”

    “刘副导,逸仔来的路上被粉丝追尾了。”

    逸仔。

    许卿合心里默念,读起来有点港,她蓦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机看见微信页面有一条转账退还通知。他没收钱,这几天晕乎乎地也没怎么注意。

    奇怪,抖音粉丝超五百万的大博主,还需要进剧组当场景指导吗。

    她握着发热的手机,浑然不觉身后有人进场,直到听见一声难忘的声音,许卿合背脊发抖,心脏揪成毛线。

    他肩膀落了一些残花,朴逸怠倦地偏头拂去,说:“我没迟到吧。”

    这哪是询问迟到的语气,他的神态更偏向于“就算我迟到那也是情有可原”的傲气,现在00后打工都这么标新立异么。王导耐心真好。

    刘彭怕导演催,也不多嘴,直接把许卿合晾出来:“你们两个先商量怎么布置场景道具,等会儿王导来了再一起讨论。”

    明明没发生什么,许卿合却无端不想与他多待一秒。可对方似乎没什么心眼,他抬脚向她走来,擦肩而过,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她不免意外,意外中又有点神奇。

    大约是气氛太沉默,许卿合忍不住慢慢说:“你知道你上次台词说错了吗,就后半句的台词,你知道吧?”她还小心地探头观察低敛垂头的男人。

    他是不是感觉自己讲错那么多台词,很不好意思?她思考两秒,默默肯定,一定是这样。

    “没关系的,有一种人,天生就跟艺术没缘分,啊,我不是说你没缘分。我是说,有一种人他天生是色弱色盲,看不见鲜艳的颜色。所以啊,你念错那么多台词不是能力问题,说不定,你有...”许卿合蹩脚的找话题,绞尽脑汁地想到一个惊世骇俗的人造词,“字弱。”

    正在摆道具的手一顿,侧身工作的朴逸总算转头看向许卿合,脸上的无语是掩都掩不住,他一脸纳闷地把手搭在瓷台,三秒后气笑:“我说你真是——”

    “那天不好意思。”许卿合瞧他肯开口讲话,也正儿八经地说,“一直被人否定,我心里不大舒服。你配得很好,是我太小心眼了,我还以为...”

    你跟我对着干。

    那天朴逸念了一句完全没有的台词,许卿合虽感到情绪却还是指出他的台词不对,配音演员不能擅自更改台词,要和导演商量。

    可是配完朴逸在录音棚透过玻璃,声音穿过无线电,问:“好听吗?”

    也许她情绪彻底被渲染,又也许是真的好听,她鬼使神差地点头:“好听。”

    “好听就要这句话好了。”他温柔地说,像在对一个故人讲话。

    尚存理智的许卿合回过神,她摘下耳机,推门走到朴逸跟前,“什么跟什么,我知道怎么配才有感情了。”

    “你不改词了?”他抬头问。

    “拜托,怎么可能改词,改词嘴型对不上要重拍的好吗。”许卿合拿起剧本说,“怎么能因为我们一时兴起的想法,就莫名其妙的改词给人家增添负担呢。”

    “你问过导演吗,万一他认为这句台词更好呢。”朴逸犟嘴道。

    “不管你后面那句话好不好,演员是不是得有知情权?就算演员是听导演的,那我们为什么非要在一句台词上纠结来纠结去呢,一句台词而已,配了就配了。”

    朴逸的眼神黯然,顷刻间扯了一扯,也不强求了,只说:“你当制作人的时候也是这样吗,对员工说一幅画而已,有瑕疵就算了,这种态度吗?”

    许卿合想不通他干嘛一而再再而三的提及童趣,明知道对她来说,这是地雷。

    “我一直当你是粉丝我才忍着没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做错了事情,你们这些人就可以随意指点别人的人生啊,怎么了,你没有犯过错吗?我不需要你们来告诉我怎么做,我就不可以失败吗?”

    录音棚只有他们,绝对隔音的世界万籁俱寂。她忍了一肚子火,委屈、不堪,尽数发泄。她以为有些东西是可以藏一辈子的,只要不去触碰,一辈子也不会漏气。

    可是真正热爱一件事,喜欢一个人,又怎么藏得住。它们是易燃易爆物,经不起推敲,稍微摩擦,便一发不可收拾。

    朴逸滚了滚喉咙,压抑地叹一口气,还是说:“你可以。”

    “你可以失败。”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