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到爷爷周国存马上99岁，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周元厉是最小的。

    他十五岁参军，一生打过大大小小的仗。在抗美援朝一战中，班长把他从枪火连天的死人堆里找了出来，捡了条命，同行的只活下来了三个人。

    三个人里的另外两个人隔几天投入了第二次战役，无人生还。

    周国存因为右腿中弹唯一一次没上战场。

    周到见过周国存满柜子的功勋奖章，但也只见过一次。

    他不常拿出来，一拿出来，几十年前手刃敌寇眼都不眨的铁血男儿也会动容，捂着脸说“不该我得，该大功他们得”。

    大功是救他的班长。

    大家只叫他大功，不知道全名。

    每年春节前后，政府都要派人提着礼物去慰问他，最近几年他闭门谢客，对外称身体不好，一律不见。除非是社区派人来统计信息，该配合的工作他会配合；或者有学校组织学生看望老兵，他会讲讲故事，对孩子说点心里话。

    但每到生日，儿女们无论多远都会回来。

    周国存过的是农历生日，每年不一样，周到在北方那几年，九月初左右照例会请一次假，为的就是回蓉城给爷爷过生日。

    周国存兄弟姐妹都不在了，他排行老三，无论是不是周国存后代，都记得有这么一位三叔、三爷爷，逢他生日也会到场，一大家子人一起吃个饭。

    所以在周家，最热闹的不是过年，而是周国存生日。

    今天情况更不一样，疫情肆虐的三年里，大家被困在各自的城市回不来，周国存生日宴就搁置了。今年一放开，总算能聚一聚。

    99是个好数字，周到老早就听周元厉在和他两个姐姐商量今年怎么过。

    周元厉大姐在广东做芯片行业，买了房子安了家，曾提议把爸爸接过去过生日。

    周国存这么多年一直住在蓉城市郊区，习惯了清净的生活，他拍拍右腿，笑呵呵说：“过安检会响，你们忘了？”

    他腿里有残留的弹片，这么多年过去了，早就和肉长为一体，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了。

    周元厉明白他，知道他是老了，经过几十载世事沧桑，不想再出远门。

    最后商量出的结果还是照往年惯例，能回来的就回来，一家人像过年一样玩上几天。

    吴宁和周元厉提前走了，回去先安排着。虽然只是一家人吃个饭，但加起来二三十号人，事无巨细安排起来要费一番功夫。

    另一边周到还在赶早八。

    经管院教学楼里脚步匆匆，人手拿一个装有早餐的塑料袋，空气里弥漫着各种早餐的味道，电梯门口排了长队。

    最后几分钟是生死时速。

    但对周到不是。

    她慢悠悠上了二楼，208教室里乌压压一片人，坐得满满当当——当然，除了前三排只有零星几个人。

    周到暗自满意，第一节课还算识相，看起来没有缺勤的。

    她脚步声响起的时候，教室瞬间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庄严地等着她说第一句话。

    这节课是品牌管理，在大教室里，三个班一起上。

    周到打开电脑输入工号，刚打开ppt，铃声准时响起。

    第一节课，周到早就做好准备，给自己立的人设是平易近人好老师，她清了清嗓子，说话语调都刻意温柔了几分：“大家好，我叫周到，是这门课的老师。”

    和她预设的不同，下面是一片沉默。

    这沉默有些长，推着周到继续说：“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她放映ppt，把自己介绍了个透。

    大家都竖着脖子看向大屏幕，却从头到尾没一个人有点反应。

    周到温柔的声音装不下去了，恢复原声：“你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提问。”

    还是一片安静，端坐的端坐，聆听的聆听，像认真极了，就是没人回应她。

    还有人桌上摆着平板，手指在上面点来点去。

    虽说她知道大学肯定不像初高中师生那样亲密，对学生而言，老师就是来上课的，上完就走。

    但她还是有些沮丧，她想要的是互动式的课堂，而不是她站在上面唱独角戏，给下面的看客听个响。

    一声“下课”，第五排有个男生打个哈欠到一半，周到敏锐捕捉到，微笑着和他四目对视，吓得他硬是憋了回去。

    她今天不应该穿白色连衣裙轻声细语讲话，她该画浓妆穿黑色战袍来教室大杀四方，专治这群早上萎靡不振的夜猫子。

    她气得头也没回就出了教室。

    周到死如死灰，已经对第二节课不抱有什么期待了。

    她抄近路从院教学楼去了百典楼，时间还有些早，来到教室的时候学生还没到。

    百典楼都是些小教室，莫约五十个座位，她提前看了教学安排，是经管院特殊培养的小班，只有三十五个人。

    周到从包里把名单拿出来，怨气还没消下去，她举起手机对着名单拍了张照，发给张辰宿：【你说，我点哪个人好？】

    张辰宿秒回：【第一节课就点名？你也太邪恶了。】

    周到：【从今天开始，我的大名要传遍整个系。】

    让他们白白辜负她做得那么认真的课件，备课熬了这么几个大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下面这节课更是如此，原本ppt都做好了，她读博期间的一个师兄，现在在北京一高校任教，恰好上学期他也接了这课，给她发来了他做的课件。

    周到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看中了里面几个案例，尤其是关于进入策略的选的是真好，她又从床上爬起来，打开电脑把这几个案例加了进去。

    抱着不主动互动她就逼人互动的想法，周到视线在名单上从上往下一扫，精准确定一个名字。

    她把叫“张辰逸”的黑体字圈起来，又发了一遍图片：【名字真像你弟，就他了。】

    刚发完这句话，几个学生鱼贯而入，看样子是刚上完第一节课结伴而来。

    “老师好。”

    周到拿着手机的手一顿。

    多振奋人心的一句话。

    陆陆续续进来的人依次给她打招呼，周到机械地点头：“你好。”

    “老师您好漂亮。”有个女生边打招呼边说，她手提咖啡袋，是贝萨的。

    周到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

    被夸漂亮是常有的事，但能遇见这么活泼的学生也太难得了。

    周到观察他们，进来的人先选了前三排坐，然后才是后排。

    教室里闹哄哄的，大家围坐一团在讲暑假经历的趣事，跟刚才教室的光景全然不同。

    周到在心里感谢上苍，总算不用唱独角戏了。

    离上课还有十来分钟，她一边开电脑，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讲了什么。

    零星几个“粉底液”、“干皮”字眼传入耳朵，周到一惊喜，忙问：“什么牌子的？”

    她正好缺一个好用的。

    有个女生说了名称，周到默默记在心里，转头那女生又说：“是钱璃推荐的。”

    有人问：“老师知道钱璃吗？”

    周到有些没料想到，一挑眉，只说：“知道。”

    她在心里暗想，待会回去一定要揶揄钱璃“入侵”大学课堂，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

    她有次只不过跟钱璃聊天提了嘴某眼影很好用，结果过了几天，钱璃直接把这个牌子的眼影全系列寄给她了，还顺带把品牌方送的中秋礼盒也给了她。

    可能是说到这了，几个女生越说越兴奋，含“钱璃”量有点高。

    铃声适时响起，周到敲敲桌面，示意大家安静。

    不知道是小班凝聚力更好些，还是恰好外向的学生都聚在了这一个班，不等她开口自我介绍，下面就有人问：

    “老师您是蓉城人吗？”

    周到只希望他们能更活跃些，忙回答：“我是。”

    “老师普通话真标准。”

    “哈？”周到没想到这也能夸。

    有人半解释半抱怨说：“上节课是董建上的，那“□□”听着真别扭，还好老师普通话标准。”

    有朋友怼他：“你直呼系主任大名，我去告你。”

    周到和下面的人一样，乐得哈哈笑。

    董建就是系主任，那个开会开半天的小老头。

    除了讲话稍有些拖沓以外，周到对他印象其实挺好的。

    “我普通话标不标准其实不重要。”她卖了个关子，抿抿唇才继续道，“因为，这节课是纯英文上课。”

    让你们嫌弃系主任。

    下面果然哀嚎一片，纷纷说“□□”动听极了。

    周到倒也不是故意为难他们，这课是国际市场营销，本就应该用英文上，连课程大纲都是用英文写的“Ii”。

    周到安慰他们：“你们学长学姐都可以，你们也可以。”

    第一节课就是用来介绍自己，介绍课程，没什么太多的内容，加上学生又外向，一来一回间，根本不需要点名。

    这次算这个叫“张辰逸”的幸运，周到把名单重新放回包里，又留了自己微信，如果需要任何帮助可以加她，放学铃声响起的时候她还惊觉时间太快。

    周到就近去了教师餐厅。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饭菜便宜，装修得也挺漂亮。

    她随便选了份打菜，边吃边看手机。

    联系人那栏刷刷刷出现了好几个小红点，周到对这热情有些意外，一一点了通过。

    阿姨打菜手不抖，饭菜分量有些多，周到还剩几口吃不完，又不想浪费，硬塞进了肚子。

    吃完撑得她抱着肚子坐在原位上缓了好几分钟，又习惯性拿起手机看了看。

    “发现”那栏上出现了十几个小红点，刚才都还没有，周到好奇地点进了提示栏上的新消息。

    是刚才新加的学生给她朋友圈点了赞，像捧场似的，周到会心一笑，突然又嘴角一僵。

    她记得她上次是发了她和发财的合照，但——

    原来还配了文字？

    “这个世界上只有小狗不会背叛我（哭/哭/哭）”

    周到手一抖。

    活脱脱一深夜矫情文案。

    平时她的朋友圈都是阳光自信的正能量九宫格，出现这少女心事般的emo文学太过突兀，难怪之前没几个人给她点赞。

    她在脑海里回忆，当时她是强忍着困意发的，隐约记得自己打了几个字。

    明明想说的大约是小狗真可爱一类的。

    怎么变成了这样？

    原来那天还真醉了，周到拍拍胸口，酒精误人酒精误人，罚自己一周不准去“suyan”。

    她心虚一样看了周围一眼，幸好左右无人，她手指轻点，快速点了删除。

    删除的最后一秒，有人评论：“老师我也不会背叛您。”

    周到扫了一眼。

    张辰逸。

    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