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玫十岁那年，家里的经济有了转机。
小吃车为家里攒够了钱，吴漾决定开间小超市。这是一项收益与难度成对增长的选择。
想要进货，需要开几个小时的车去隔壁市里，当天很难回来。
路途奔波，吴漾不舍得带卿玫一起，只能时常让她寄宿在姑姑家里。
“卿玫，吃饭了。”姑姑在唤她。
卿玫放下作业，匆匆赶到饭桌。
她不坐，继续跑进厨房，然后开始熟练地盛饭。
“哎哎！”姑姑忙叫住她，“干嘛呢，桌上等着去，哪能叫你一个小孩干这个！”
她被姑姑推出了厨房。
卿玫站在门外，头一次有些不知所措。
她乖乖坐下，开始吃饭。
从人前，吃到人后。
卿玫小时候肠胃不好，不喜欢吃饭，每次吃饭都像写毕业论文。
不想吃也得吃。
虽然吃，但能拖的时候也绝不勤快。
于是养成了习惯，再也吃不快。
幸好二堂姐卿蓉吃饭也慢，二人还能做个伴。
卿玫知道这样想不好，但她还是因此少了很大一个烦恼——
不然，她更不知道如何在姑姑家里自处了。
吃过晚饭，姑姑一家习惯出门散步。
卿玫不大想去。
“姑姑，我在家里写作业，就不去了。”
“哟！”姑姑有点惊讶，“这么乖？行啊，你写吧。”
说完，又转头数落两个堂姐:“你们也和妹妹学着点，人家卿玫吃饭前还来帮忙盛饭呢！”
卿蓉撇撇嘴，小声嘀咕:“什么呀，不也没盛嘛？”
“什么？”姑姑听力不好，嗓门也因此很大，寻常问话听起来也像在吼人。
卿蓉被喊得皱起眉，伸出小指掏掏耳朵，也回喊道:“没什么！”
卿玫有些紧张地抓住衣角，不知道说些什么缓和气氛。
姑姑被卿蓉喊得不悦，眉头紧锁，刚要骂上两句，大堂姐卿瑶突然开口:“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正好去趟超市。”
姑姑不耐烦:“又去超市？你那还有零花钱？”
卿瑶抬脚就往外走:“我买作业本，不行吗？”
姑姑立刻追上她，嘴上也没停。
卿蓉冲卿玫眨了下眼，随即也跟了上去。而姑父一早就下楼了。
至此，房子里空余卿玫一人。
她总算松了口气。
卿玫坐回桌前。
餐厅的桌子是猪肝红，细看还有些经年累积的陈渍。
没有家里那种陈旧却干净的桌布，也不是她小房间里柔和的原木色小桌。
卿玫握着笔，视线中是作业本上跳动的字。
咦？
字怎么会动呢？
没等她想明白，下一秒，眼中作怪的水滴在本子上。
字不动了。
卿玫愣了一秒，抿抿唇，继续写。
她试图用题目困住思绪，用专注抹去眼泪。
忍一忍就好了，后天妈妈就回来了。
她都偷偷问过好几遍了。
晚上临近睡觉的时候，卿玫再次感受到了久违的尴尬。
姑姑家里没有客房。
说实话，她不想和姑姑、姑父一起睡。两个姐姐的房间也只有一张小床，哪里睡得下三个人。
她纠结得不行。
睡前一直在想这件事。
姑姑倒没什么反应，自然地催着每一个人去洗漱。
于是卿玫洗澡的时候也在想。
唉，愁啊。
实在不行。卿玫想。
让她去睡沙发也行啊。
给个痛快吧。
这愁一直延续到睡前。
姑姑见卿玫还在客厅:“十点多了，你不睡觉吗？”
卿玫困得头都快撞上桌子:“睡……”
“那还不赶紧去床上！”
卿玫懵懵的:“去……哪张？”
“想去哪张去哪张呗！”
这不相当于没回答吗？
卿玫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姑姑还在理直气壮地盯着她。
不知为何，一股不知所措的难堪涌上卿玫心头。
卿姑姑本就是个急性子，见她迟迟未动，直接上手将她拉进了堂姐房间。
堂姐们正躺在床上聊天。
见卿姑姑突然闯进来，都吓了一跳:“妈！你干嘛？！”
“我干嘛？”姑姑竖眉数落，“睡觉都不知道叫妹妹一起吗？”
卿蓉嘴撇得老高:“一个大活人睡觉还要叫？”
见姑姑气焰又要升高，卿玫急忙抢在她前头开口:“不！不用……”
时候确实不早了，卿姑姑将剩下的话憋了回去:“行，你们早点睡。”
说完，直接走了。
房间空余姐妹三人。
卿玫攥着裙摆，站在门口和床的中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卿瑶打破了长久的沉默:“睡觉了。”
她瞥了眼卿玫，往里头挪了点。
只是空出的空隙太小，实在看不出能容下一个人的样子。
“这怎么睡？”卿蓉不由得噘嘴。
“算了。”卿瑶皱着眉，“我打地铺，你们睡。”
闻言，卿玫连忙出声:“不，不用了。”
自卿玫进来开始，俩人的目光第一次聚集在她身上。
卿玫的手不着痕迹地掐住大腿，面上露出了招牌的灿烂笑容:“我打地铺吧。”
她生得浓郁，皮肤白里透红，眉眼漂亮又鲜艳，笑起来的时候，让人无端想起漫山遍野的格桑花。
那是微末集结生出的灿烂，弱小躯体凝聚的生命力，无论白天黑夜，都自然又蓬勃地生长着。
两个姐姐有点犹豫。
卿瑶先开口:“这……不好吧。”
“没事！”卿玫声音亮堂，“我就喜欢睡地铺。”
堂姐们同意了。
总算可以睡觉了。
半夜。
也许是过了困劲，卿玫闭眼良久，周公都没来相会。
她睁开眼。
堂姐们熟睡的呼吸声在耳边响着。
卿玫妈妈平日很辛苦，夜里呼噜声不小，就算在不同房间里，卿玫也能听到。
但是她一点也不讨厌。
她有时想，也许没了这呼噜声，自己才要失眠呢。
没想到真的应验了。
床前有些亮堂。
窝在被中的人大概看不见。
卿玫躺在地上，才能恰好看见洒进来的月光。
她突然想起语文课上学的诗。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真奇怪，她还是个小孩子。
哪里懂诗呢？
……
那一年里，卿玫时不时就要去姑姑家待着。
要现在的她来讲讲，好像还真没什么好讲的故事。
但有一件事，让她记到了现在。
有天夜里，卿玫和姑姑家一起去散步。
逛到商场。
姑姑突然说:“也快过年了，给你们买身衣服！”
说完，她便率先进了商场。
商场里的服装区永远是热情与冷清并存。热情的是宣传语，冷清的是人。
姑姑拿起一件往卿瑶身上比划，问一旁的姑父:“这个怎么样？”
卿蓉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随意翻看着架子上的衣服。
卿玫看看这头，又看看那头，最后还是跟在卿蓉旁边。
此时，卿蓉已经看着眼前的衣服过了四秒——比其余衣服长了两倍不止。
卿玫试图搭话:“蓉姐，你要进去试试吗？”
卿蓉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你要试就去呗。”
卿玫默默将后半句“我帮你拿包”吞下，摆摆手:“我不用。”
卿蓉“哦”了声，转头继续翻看。
姑姑在那头喊她们，声音宏大:“你俩在那干嘛呢？！”
卿蓉掏掏耳朵，向她走去:“没干嘛！”
卿玫也赶紧跟上。
姑姑将一件衣服塞进卿蓉手里，直截了当:“这个，去试试。”
卿蓉二话没说，拿了就走。
姑姑转头将视线打在卿玫身上。
卿玫交在身后的手指不由得缴紧。
姑姑总算开口:“卿玫，你有什么看中的？”
卿玫轻声答:“没。”
实际上，她也压根没看。
“那你试试这件去。”姑姑声音平静。
卿玫犹豫不决。
她不可能让姑姑给她买新衣，但直接拒绝貌似也不太礼貌？
她试了。
姑姑说给她买。
她拒绝。
姑姑再让她试。
她答应。
诚然，这绝对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但对当时的卿玫来说，已经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反应。
一个小姑娘，突然被送到不熟悉的亲戚家里，不习惯强势的姑姑、沉默的姑父、不熟的两个姐姐。
而她已经足够懂事了。
当然，卿玫最后坚持没让姑姑给自己买衣服。
毕竟，妈妈肯定会给她买的。买漂亮又舒适，她喜欢的衣服。
那一天的到来，也早在冥冥间有所铺垫。
上午，卿玫又被吴漾送到姑姑家。
[又要麻烦你了]
她眉宇间带着歉意，在本子上写给卿姑姑。
“哎没事没事！”
想到吴漾听不见，她又用力摆摆手。
吴漾给她塞了个红包。
俩人推搡一番，卿姑姑收下红包。
这头交代完，吴漾蹲下身，温柔的眉眼间歉意更深。
她伸手为卿玫整理碎发，冲她比口型——“等、我。”
卿玫用力点头，将突然间涌上鼻头的酸意压下。
吴漾笑着，从鼓囊的包里翻找一番，递给她一个盒子。
一个金发碧眼的娃娃装在里头，粉色公主裙鲜嫩闪亮，旁边还有小小的梳子和包。
卿玫将它抱进怀里。
吴漾陪卿玫吃过午饭，不得不走了。
她坐在车中，向非要下楼送她的卿玫挥手。
卿玫也慢慢挥手，直到车子消失在尽头的街角。
每次来姑姑家的第一天，卿玫都难掩沉默。
她一个人待在客厅角落，玩刚拿到手的娃娃。
“你在干嘛呢？”
耳边突然传来卿蓉的声音。
卿玫抬头，果然又见两个姐姐一起出现。
“你干嘛呢？”卿蓉又问了一遍。
“玩娃娃。”
“这么幼稚？”卿蓉看起来有些震惊。
卿玫没回话。
过了一会，卿蓉又说:“换着玩会不？”
卿玫看了眼她手上的泡泡。
大概是是卿蓉用肥皂水兑出来的自制泡泡，装在碗里，密密麻麻的泡沫浮在最上头。
她方才已经在卿玫旁边吹了有一会了，脆弱的小泡泡在卿玫周边飘忽破碎，时不时碰瓷一下空气。
不过卿玫方才没理。
而现在，看了一眼泡泡，卿玫便毫无留恋地收回目光，吐出一个字:“不。”
“啧。”卿蓉一咂嘴，没再问了。
她起身回房，卿瑶也跟了上去。
不过，事情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