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卿玫将娃娃放在厕所门口的椅子上，自己进去洗澡。
厕所很小，也没讲究什么干湿分离，可不能把娃娃淋坏了。
然而当她出来时，娃娃已经不见了。
椅子上空空如也。
那一瞬间，各种妖魔鬼怪的故事在卿玫脑中一个个滑过。
见鬼了！
小小的卿玫含着眼泪，自椅子开始，到处寻找。
不知找了多久，心几乎凉透。
姑姑经过客厅，见她那副样子，问:“怎么了？”
“我的娃娃不见了。”
“啊？”姑姑皱起眉，“怎么这么粗心？哪丢的？”
卿玫抿着唇，指厕所门口的椅子:“我就放在那儿上。”
姑姑瞥了眼空无一物的椅子:“记错了吧？”
“没有。”卿玫坚持。
姑姑无奈又烦躁:“那你继续找。”说完，她继续端着满盆的衣服，走向阳台。
卿玫低低应声:“好……”
姑姑头也没回。
大概是没听见。
直到不得不睡觉之前，卿玫也没能找到那个娃娃。
崭新的，不知道花了妈妈多少血汗钱的漂亮娃娃。
卿蓉躺下睡觉前，第一次主动对卿玫说话:“睡觉了。”
卿玫坐在地铺上，低头不语。
卿蓉语气里带上不耐:“不就是个娃娃吗？”
卿玫突然反问:“你看见了？”
卿蓉一愣，语气尖利起来:“你怀疑是我拿的？！”
卿玫声音冷静:“我这么说了吗？”
卿蓉一时语塞。
正当此时，躺在卿蓉旁边，早就闭上眼睛的卿瑶突然开口:“很晚了，能别吵吗？”
两人压一人，势单力薄者如何取胜？
卿玫几乎是带了满肚子的气入睡。
也没睡安稳。
凌晨，没睡安稳的她迷迷糊糊听到细微的动静。
“把东西给她还回去吧。”好像是卿瑶的声音。
“烦死了。”貌似是卿蓉的声音。
她理智上想听更多，然而下一秒，稚童难敌的困倦盖上来，她再次回到了温暖的梦乡。
就像回到妈妈的怀抱那般。
一切龌龊都被隔绝在外。
第二天，卿玫动作利索地起床。
她几乎是冲出房门。
没有。
椅子上依然空空如也。
卿玫愣了愣，又在屋子里找起来。
姑姑见她不洗漱反而到处晃，不禁责备:“你干嘛呢？”
卿玫嘴角一直下撇着，面对姑姑的质问，声音却依旧平和，没有半分迁怒的意思:“找我的娃娃。”
“什么东西？”姑姑却像完全忘了这茬，接着催她，“快去洗漱！”
卿玫只能先去洗漱。
两个姐姐姗姗出房门。
“哟，这么早。”卿蓉见卿玫盯着自己，对她说。
卿玫不搭话。
大概是睡得好，卿蓉没计较，声音懒洋洋的:“明天上学了，今天想跟姐出去玩不？”
说完，还冲卿玫眨眨眼，一脸“姐带你出去玩，够意思吧~”的样子。
卿玫突然问:“我娃娃呢？”
“什么？”卿蓉眉头当即拧成了麻花，“你去不去玩？”
“我娃娃呢？”卿玫重复了一遍。
“烦死了。”卿蓉撇嘴，“不带你玩了！”
本来也没想她带自己去玩。
卿玫气得暗骂。
好讨厌！
她心底炮声震天，真想就这么炸开了去。
为什么不直接问？或者干脆告状好了。再不济，直接自己搜。大不了鱼死网破，谁也别欺负了谁。
后来的卿玫这么问自己。
但她很快原谅了那个孤零零站在厕所门口，一句狠话都憋不出的小姑娘。
毕竟，那时的卿玫实在还是个小孩子，还是心眼不坏的小孩子。
年幼到不懂什么叫做鱼死网破。不坏到明知道对方在撒谎，却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了对方。
苛责什么呢？
大概是被保护的太好了吧？
可卿玫这短短十年的人生路，就算沿途花团锦簇，也是遍地荆棘开出的花啊。
谁又真的是千娇百宠，可以视敌意如粪土，毫不在意呢？
卿玫站在姑姑家门口，看着两个姐姐相伴远去。
姑姑站在她旁边，还不停在叮嘱两个女儿路上小心，早点回来。
卿玫看见卿蓉回头冲她扮了个鬼脸，看见卿瑶冲她点点头，看见她们穿着新买的衣裳，看见她们相互牵着的手。
她突然很想、很想妈妈。
后来卿玫回想那天，迟来地理解了什么叫做“寄人篱下”。
那种难过的心情，倒不是说受人虐待，而是无法期待，无法愤怒，就连难过也只能悄悄的，避免被看作某种不满。
明明她也有家，她也有家人，她的家人对她也很好，名正言顺的好。
一把把的钝刀子，总在无形中挤压她的心脏。
在这个家里，她是没有资格比较的。
因为这里，不是她的家。
卿玫决定去找妈妈。
卿玫真是个奇怪的小姑娘。
不敢强硬地要两个姐姐认罪还赃，却敢独自去遥远的外市。
她回到房间，把除了那个娃娃和换洗的衣服，其余自己的东西都装进书包。
她背起书包，出门。
姑姑在厨房里洗碗，姑父在房间里打游戏，俩人都没有发现这个小姑娘独自出了门。
出了单元门，热烈的阳光扑下，却一丝温度也无。
只晒，不暖。
卿玫吸了吸鼻子，朝记忆中车站的方向走去。
她好像被闷棍打晕带走的唐僧，走在陌生的冰箱里。
日头越来越高。
卿玫走到肩麻腿软。
但她是个倔性子，到现在也没想过回去。
不知道走了多久，陌生的蒸笼里突然出现唯一熟悉的声音。
“卿玫？”
几乎走了一上午的卿玫没多少余力，全凭一口不知名的气撑着。
她反应了许久，直到出声那人都走到了跟前。
吕察站在她面前，低头瞧她：“你怎么了？”
只见眼前的小姑娘不见熟悉笑颜，向来红润嘴唇干裂，汗水密布在所有可见的皮肤上，简直要再给她穿层“衣服”。
他的声音不禁染上焦急：“你怎么了？”
卿玫缓了半晌，才张张嘴，刚要回答他，唇上一片麻木的感觉中刺来一丝剧痛——裂了。
她不敢再动嘴。
按理说，走了这么久，生体里的盐分都快随汗流干了，眼泪也不该敢流的。
但她没憋住。
幸好她的眼周早被汗浸润，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眼泪。
卿玫赶快将后来的憋回去，忍住疼说话：“没怎么。”
说完，就要继续走。
吕察大约是看出她不想说，但实在是不放心，跟了上去。
手上还拎着刚买的漫画书。
卿玫继续走，吕察跟着她。
卿玫有点走不动了。
她站定，低头思考着什么。
吕察见她总算不动，松了口气，正要上前，卿玫突然转身走向一边的超市。
超市当然不能休息，但超市有水喝。
卿玫捏捏兜里的小钱包。
幸好她有零花钱。
卿玫拿了瓶矿泉水。
其实她想喝一旁的绿茶饮料，但是听说水最解渴。况且水比饮料便宜，这些零花钱要买去隔壁市的车票，还不知道够不够呢。
正当她在钱包里翻找的时候，一只手将十元钱放在桌上。
“老板，她的水还有两瓶电解制水结账，麻烦拿个袋子。”吕察说。
卿玫想说不用，但她现在嘴干还虚弱，哪里比得上熟练找零的老板快。
待她视线同吕察对上时，他已经替她转开了瓶盖，将电解质水递了过去。
卿玫犹豫了一秒，再也忍不住，接过水便大口喝起来。
“慢点喝。”吕察提醒她。
待那股窒息般的渴劲缓过，卿玫又“活”了过来。
见她缓过劲，吕察又轻声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这一次，卿玫沉默良久，没再敷衍：“我有点想去找我妈妈。”
“你妈妈？”吕察很惊讶，他时常还去卿玫家的超市写作业，多少了解一点情况，“可是吴阿姨不应该在隔壁市吗？”
“对。”卿玫肯定，“我想见她。”
“可你怎么去隔壁市？”
“我去车站买票。”
吕察更不解：“可你没有身份证啊！”
“没身份证的人就买不了票吗？”卿玫反问。
“可你还是小孩子呢，你自己哪里买得到票。”
卿玫沉默了。
“万一呢？”
半晌，她突然开口。
“好吧。”吕察知道她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那你知道去车站的路吗？”
“……大概？”
“大……概？”吕察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他想破脑袋也没想明白，平时那么聪明的一姑娘，怎么突然犯了混。
“总之。”卿玫重复一遍，“我想见她。”
她看着吕察的眼睛：“钱我后面会还你的，你快回家吧。”
这一点，吕察相信她。
不过……
“我跟你一起去。”
“啊？”这回轮到卿玫震惊了，“你干嘛要跟我一起去？”
吕察皱起眉，脱口而出：“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车站吧，遇到坏人了怎么办？”
“把你安全送上车，我就走。”他补充道。
向来能说会道的卿玫这天沉默了好多次。
真是败给他了。
“……好。”卿玫妥协了。
俩人一起走。
“谢谢你啊。”路上，卿玫突然低声说。
吕察看了眼一旁的卿玫。
卿玫低着头，没看他。
但他知道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怎么回呢？
说“没关系”？
可他不想这么回。
“如果有下次，你可以来找我。”
“我会帮你。”
“为什么？”卿玫突然问。
“什么为什么？”吕察不解。
“为什么帮我？”卿玫问。
吕察突然笑了，小少年眉目清隽、风姿初成，他并不正面回复，而是反问卿玫：“那你呢,你为什么帮我？”
卿玫疑惑：“我帮你什么了？”
他想说，帮了很多很多。
但突然发觉不对，她给他的支柱，准确来说不叫帮助，叫做陪伴。
而孤独会杀死他。
他眉目一弯：“比如，教我写作业？”
“这算什么呀。”卿玫听这例子都觉得寒碜。
“这样啊，也是。”吕察点点下巴，做思考状，“那你以后多帮帮我？”
卿玫爽快答应：“可以！”
吕察这时年纪还小，功力不到家，简直快要憋不住得意的笑。
他清清嗓子，掩下情绪，郑重其事地说：“君子一言。”
卿玫也正色道：“驷马难追。”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