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月，赵斌再度出现在家里，预想的狂风骤雨没有来临。
面对晓青，他满是横肉的脸上露出些许自责。他有很多话难以启齿，但事到如今，难以启齿的又不得不交代。
张萍低头坐在那张破沙发上，有好几次，她想起身和赵斌对质，但因为晓青身姿笔挺地站在门边，她怕多说一句就先替女儿败下阵来。
晓青听了个大概，总结无非两件事，一是赵斌和那个年轻女人有了孩子，二是他和张萍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她听懂了先后，心想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是非，当那个年轻女人第一次出现在家门口，就预示着有些人离心，有些事隐瞒，有些关系已在不可见的地方生长和腐烂。
屋子里安静得很。张萍没有和往常一样哭哭啼啼。
“晓青，在你二十岁之前，爸爸还是会供你吃穿，”赵斌再度打破沉默，他不负责任了半辈子，现在被那娘仨套住，也不得不挑起重担。这是他的命，他认了，张萍怨他恨他，他也认了，只是——“晓青，不管你原不原谅我，不管我和你妈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女儿。”
晓青嘴唇紧抿，转头去看院子里的雨。
赵斌见她这副模样，自知多说多错。半晌，他摸摸膝盖起身。
他没带伞，出门时习惯性地回看一眼，撞上两道冰冷的目光。
赵斌怔然，只听晓青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如果今天没有碰巧遇到，你和妈妈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赵斌看了眼张萍，为难地说：“我们瞒着你是怕你不开心，刚才我看你跑掉就急了，叫你又叫不住，所以……”
“你不想让我不开心，做的都是让我不开心的事。”晓青眼神带刺地问了第二个问题，“你现在还住镇上吗？”
赵斌点头：“就在国道旁边那排店面屋里，你要是有事就来找我。”
“我不会找你的，你只管忙，以后少来这就好。”
赵斌嘴角一抽，平时的厚脸皮仿佛被剥了两层。也正因为这一剥，他的愧疚在晓青的冷硬下转变成羞恼。一时间，他竟然庆幸身上的钱没被张萍以离婚为由扒光，转念又不禁埋怨张萍没教晓青半分温软贴心，只教得她冷口冷面理大于情。
他似乎已经把那个像蝴蝶般飞进他怀里，像花儿般笑着叫他爸爸的晓青忘了。此刻的他不想横生事端，从钱包里掏出几百块钱往桌上一放：“我那边花钱多，下个月发工资再补给你们。”
最后，他叫了声晓青：“爸爸走了。”
晓青看他走进雨里，肩头很快被打湿。她心中漠然，未及转身便听母亲声音凄凉：“他死性不改，以后吃苦头跟我们再没关系。”
晓青反手关上门。
如果说撞破事实的瞬间她还失望难过，那么当她直面现状，倒比任何时候都真切地看清了赵斌。
“晓青，难过就哭一哭。”
“我哭不出来，妈妈。”
外面雨声淅沥，她想，其实比起哭泣，她应该感到解脱。家不是自由人的牢笼，也不是无能者的避难所，她可以怨恨赵斌离开了家，却不能阻止他离开，而既然赵斌可以匆匆挥别过去，那么，他也无法阻止她和母亲奔向更好的生活。
。
周日上午，天短暂地放晴了。陈琦拿着手机思索许久，正犹豫着要不要给晓青发个消息，王思齐的消息先进来了。
陈琦便借着告诉晓青王思齐和他们一起去学校，“顺便”问了句她家里情况怎么样。
晓青回说还好，陈琦不信。到了下午，他在公交站台眼见晓青撑一把暗红色的大伞，脚步轻快地朝他走来，又觉得那句还好应该不是骗他。
王思齐手里拎着袋橘子，等晓青走近才和她打招呼。陈琦则等她收伞，让她往站台里挪了挪，以免被遮雨棚边缘的水淋到。公交进站，三个人排队上车。车厢里湿哒哒黏糊糊，只有最后一排有两个空座。晓青见他俩一个手里拎着橘子，一个背包鼓鼓，自觉放弃，陈琦却先她一步拉稳了头顶的扶手。
王思齐回头：“赵晓青，你傻站着干嘛，陈琦还能跟你抢座？”
晓青看陈琦，陈琦也示意她往后走。
王思齐等她不情不愿地来了，故意说：“宁愿陪他站也不跟我坐，我就这么招你烦？”
晓青不理他，王思齐却递给她一个橘子。
“干嘛。”
“干嘛，毒你。”王思齐见她警惕，不由好笑，“陈琦给我带的，水特多，特甜。”
晓青接过。
“你说他怎么给我带不给你带？是不是因为你喜欢扫兴，不喜欢占人便宜？”
“……”晓青就知道他没安好心，收到几个橘子显摆什么呀。
王思齐被她横了眼，心道就这脾气，陈琦还巴巴地记挂着，真是令人费解。不过自己也没强到哪去，叶玉玲心狠成那样，他王思齐不还是忘不掉？只可惜叶玉玲从不坐公交，要是现在坐他旁边的是她，别说是橘子，就是橙子柚子面子里子，他都得好声好气送到她满意为止。
晓青皱眉：“你古里古怪盯着我干嘛？”
王思齐轻咳一声：“问你个事呗。”
“你问。”
“叶玉玲还在追那个张扬？”
晓青听叶玉玲提过心事，但不准备告诉王思齐：“我不清楚。”
王思齐轻声说：“本来我跟她没戏，她跟张扬没戏，她跟我一起得相思病我该高兴，可是偏偏我又高兴不起来，如果再让我碰到张扬，我非得问问他为什么看不上叶玉玲。”
晓青觉得他真的病得不轻：“你少想点这些事吧，叶玉玲才不跟你一样，她想的更多的是成绩，你去问张扬怎么不问问叶玉玲为什么看不上你呢？”
“当然是因为我不优秀，但我不优秀还不能喜欢她了？”
“能，但你不能阻止她喜欢更优秀的人。”
“太功利了你。”王思齐说。
“我功利我承认，你呢？你自己和张扬比较，比不过又来问我，好像我能说出你想听的话似的。你要争就争，想放弃就不要争，哪有只做白日梦，原地踏步还要求别人等你的。”
王思齐被她说得悻悻，心想自己不过专挑叶玉玲和她逞口舌之快，结果被她直击要害，一时觉得她既可恶又可恨：“真受不了你。”
晓青心想我还受不了你呢，念及他和陈琦要好，到底忍住。车厢里声音嘈杂，陈琦起初看王思齐和晓青靠得越来越近，不知聊什么聊个不停，后来又见他俩忽然摆出一副谁也不理谁的架势，便知情况不对。
果然，手机震了震，王思齐给他发消息：“晓青戳心一戳一个准，靠。”
陈琦：“谁让你惹她。”
王思齐气得打字也懒得打，夺回晓青手里的橘子自己剥开吃了。晓青更气，瞪他一眼直接离他远远的。王思齐哪能受得了这个，追过去故意挤进他俩中间，和晓青眼神斗法。
等车到了终点，王思齐和陈琦示意，径自去旁边拦出租。陈琦则和晓青一人一伞往学校走。
晓青问：“我是不是不该和王思齐吵架？”
“他输了？”
“没有，输了他也不承认。”晓青心想老同学没必要一见面就剑拔弩张的，“算了，我下次让着他点吧。”
陈琦笑：“他和你说叶玉玲了吧。”
“说了，可说再多有什么用呢？单相思又没药医。”
她这话像在陈琦心上按了按。
晓青见他沉默，想起今天自打见面，他就由着王思齐和她闹，也不插嘴，就连刚才那一笑也是淡淡的：“陈琦。”
“嗯。”
“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啊。”
“那你是累了吗？回家没休息？”
陈琦休息了，但晚上没睡安稳，晓青只当他发奋图强，心想五班果然不好混，明里暗里宽慰了他几句。陈琦原先还挺疑惑，后知后觉回过味来，她有闲心照顾他的情绪，想必家里的事的确解决了。
等到了一中，雨正好停歇。陈琦从包里拿出一袋橘子递给她：“我爷爷让我带给同学尝尝。”
“……”
陈琦怕她不要：“你别看皮青，挺甜的。”
晓青的嫉妒顿时烟消云散，王思齐还跟她显摆呢，原来她也有份。
陈琦继续说：“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喜欢就吃几个，不喜欢就分给同学，总比浪费了好。”
晓青当然喜欢，只是——“你自己呢？”
“包里还有。”
晓青过意不去：“你送我这么多，还替我背了一路。”
“小事，下次你有好东西也分点给我。”
“那肯定的。”晓青应下。
陈琦见她领情，忍不住嘴角上扬，一颗心这才稳稳当当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