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气捉摸不定。
公交开到半路突然遭遇阵雨，等到了永贤镇，雨又变成丝丝缕缕的银线撒在半空。
陈琦下车，和王思齐道别后走向加油站，加油站附近是从永贤镇转车到陈家村的上客点。
雨丝纷飞，陈琦加快脚步，头顶却落下小片阴影。
是晓青追了过来：“你怎么不打伞？”
伞其实放在包里，但陈琦懒得拿：“雨又不大。”
他往旁边避，想了想又钻进伞底：“你不回家？”
晓青抬高手臂以适应他的高度：“我先去加油站，那边有卖电瓶车和自行车的店。”
晓青原以为一辆要好几千，可是去购物软件一搜发现便宜的只要几百。她想着去店里比比价，要是合适就尽快定一辆。
陈琦好奇，晓青便说想骑车上下学。她买不起高档的变速的，心仪的是那种带篮筐和后座的，前面可以放杂物，后面可以绑雨衣书包。
陈琦听完：“国道线这么多年没拓宽，非机动车道又窄，一堵还被占道，你爸妈能放心你自己骑？”
“我想试试。”
“那我建议你绕去工业园区那边，路都是新的，横平竖直，红绿灯也少，到了创业大道路口往右拐就是一中方向。”
晓青：“工业园区在哪？”
“西边，离这三公里左右。你不是住镇上吗？”
“我是赵家村人，不是永贤镇人。”晓青最熟的只是初中到家的那段路。
“你住在哪就是哪的人。”陈琦漫不经心地道，“翻翻地图，看看导航就认识了。”
晓青又问：“那周围的路你都认识？”
“差不多。”他暑假里连犄角旮旯都转遍了。
“你去过工业园区？”
“嗯。”陈琦心知肚明。园区里的厂有大有小，毛巾家纺牛仔布，相框文具化妆品，最西边是家上市的五金集团，最东边在建的新能源电池厂，是去年招商引资刚落地的。
晓青看他慢吞吞地打起哈欠：“你很困吗？刚才车上那么吵，你都快睡着了。”
经过的电瓶车滴滴两声，陈琦接过伞柄，让她走在靠右的一侧：“我们老师很啰嗦，也很上心，逼着我们用功，我晚上有点失眠，睡不好。”
“因为竞赛？”
“嗯，你知道我不抗压。”如果说初中班里就一个赵晓青，那么高中班里有一半女生都是赵晓青。大家都很自觉，这让他感到被包围的憋闷。
他没等到晓青接话，晓青也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她悄悄看他，印象里这是他们俩走得最近的一次，可是差距偏偏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大。竞赛名额不是谁想有就能有，五班的综合成绩全年级第一，可她身处其中总是格格不入，物理对她的打击甚至超过了语文给她的自信。
陈琦打量她：“你怎么了？”
“没怎么。”晓青避开他的视线，不想被他嘲笑，随口问了句，“你和叶玉玲还是同桌吗？”
“是。”
“你们班的女生很强吧。”
“强。”陈琦想起晓青的成绩，“你的物理怎么回事，我看你好几次不及格。”
他不提还好，一提又戳到晓青痛处。
“你们班藏龙卧虎，就没人带带你？”
“有，但我太笨。”晓青想，张扬那种好学生不是老师教出来的，她这种笨学生也不是一下两下就能教会的，“我都不想学了。”
她以为陈琦会哈哈两声，说你也有今天，但他只是又打了个哈欠：“不想学就别学，高二选文科一了百了。”
“哪里还有文科？政史地？可我听张扬说我们这届可能不开政史地的班了。”
自从高考改革，语数英以外的科目变成七选三，学校就倾向于文理搭配开班。两门文科加一门技术，技术是信息技术和通用技术合并在一起，以前只是作为学考的必考科目，晓青不太想选。
陈琦明白她的担心，一中以前是十二个理科班，两个文科班，数量本就悬殊：“我倒觉得不管加不加技术，都可能保留一个纯文科班。之前考理综文综，理综好的能考个两百七八，文综考个两百五十几就顶了天，但现在都是赋分制，就算一百分的试卷实际考八十七，只要排名靠前，赋分也能赋到九十七或一百，所以文理其实一样。”
晓青考虑现实：“可这个排名是全省一起排，我怎么可能排进前3%？”
“怎么不可能？”陈琦语气认真，“其实从整体上看，文科分差小，变数大，我们不一定比不过城里的学生，倒是物理，乡镇高中的生源和师资力量比不过大城市，他们的竞赛辅导是常态，理科水平完虐我们，而我们只有少数的尖子生能赋到九十几，大多数都在六七十，一中要是考虑升学率，肯定少开物理班。”
晓青觉得他分析得有道理：“所以虽然政策是让大家想选什么选什么，但其实做不到，就像一中没条件给每种科目组合配备足够的老师。”
陈琦点头：“我猜明年调整，五班是唯一含物理的理科班，十四班是唯一一个政史地的班。”
晓青微愣：“为什么？”
“随便猜的。”陈琦的根据是五班的物理老师是年级副组长，十四班的班主任是历史名师，班主任和领导一般不会有大变动。
晓青想了想：“那你到时要选物理吗？”
“要是开我肯定选，论有意思程度，数学排第一，物理排第二。”
做擅长的事是会生出意思来的，晓青默然，在她为单门课不及格挠破脑袋时，陈琦已经从认知和心态上甩开她一截。
“我们的差距好大啊。”
陈琦不解：“什么差距？”
“成绩，和对事情的看法。”晓青闷闷，“我连前两百都考不进，你的名字却印在第一张成绩榜上。我自认搜集了很多关于高考的信息，可是你得到的，想到的，甚至比老师告诉我的还要早，还有……”
陈琦难得从她这得到一种被捧的优越：“还有？”
“还有你体育也并不差，你能长跑，也能打篮球，你只是懒得做而不是不会做。”
陈琦发现今天的她有点反常：“你受什么刺激了？”
“才没有。”
“没有你把我夸成这样。”陈琦撑着伞继续往前，见她无动于衷，伸手扒了她一下。
秋风变向，陈琦把伞往她那边倾斜，罩住她比他更窄的肩膀：“我和你没有差距，只有差别，目前来看，最大的差别是我会自我调适，而你不会。”
晓青反驳：“我也会。”
“等你笑脸比愁眉苦脸多的时候再来告诉我会不会。”陈琦说，“人一旦封闭自己就跟井底之蛙没什么区别，以为天就那么大，以为天会塌，塌下来就完了。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太紧绷了。张嘴闭嘴就是分数、排名，失利带给你的全是负面的反馈，但如果你试着把情绪和别人分享，试着主动去找一些轻松的、有意思的、除了死板的知识以外的愉快的交流，就会更像个正常人。”
“……”晓青的表情由疑惑变为愤怒，“你不止一次骂我不正常了。”
“不是骂，是提醒。”陈琦说，“学习不是生活的全部，当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它身上，你就被它绑架了。”
晓青不服：“诱惑才会绑架人。”
“那你是爱学习，还是爱学习带来的名列前茅？你要是每次考倒一还会有继续学下去的热情吗？你想变得优秀，想被人看见，这种‘想’不是诱惑吗？”
“不是，这是动力。”晓青反问，“难道你不想被人看见吗？”
“想啊，我想被我喜欢的人看见。”
“这不就得了，你想被你喜欢的……”晓青忽然顿住，是她听错了吗？
“你刚说……你也有喜欢的人了？”
陈琦注视着她：“什么叫也？”
晓青暗叫老天，是叶玉玲影响了他还是他影响了叶玉玲，这两人竟默契成这样，都有了不合时宜的心思：“你也想谈恋爱了。”
“……”
“你喜欢上了你们班的女生？”
陈琦否认。
“那她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陈琦：“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晓青猜测：“她成绩很好是不是？”
“不是，她是个笨蛋。”
“……啊？”
陈琦看她吃惊而茫然的表情，忽然生出捏她脸的冲动，但他忍住，只是把伞还给她：“前面就是卖自行车的店。”
晓青这才发现他们走过头了。
陈琦说完就走，晓青冲着他的背影：“伞你拿去用吧！”
然后，她就看见他边走边从包里掏出了一把藏青色的大伞。
“……”
雨越来越大了，晓青握着伞柄，没有立即转身。
她有些惊讶，陈琦竟然会有喜欢的人。
然而不知怎么，她又感到隐隐的失落和失望。
原来成绩不好的笨蛋，才是他喜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