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琦的重音落在“你”上,听着像刺,也像并不锋利的锉刀。
晓青的性格没变过,运气没好过,自己不主动而等着有一个或两个大发善心的人和她交朋友,未免像白日做梦。
“我一点也不累。”晓青回答说,“我四肢健全有头有脑,不用下地也不用扛包。”
陈琦笑她:“你听懂我刚问什么了吗?”
“听懂了。”
“那你装傻。”
“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累。”
“随便你。”陈琦放过她的固执,“另外提一句,以后咱俩同桌,你能不能少冲我发脾气?”
晓青安静,哦了声:“只要你不吵我。”
“行吧,”陈琦依旧笑着,他有一双笑起来很好看的眼睛,“你还要在这待多久?”
“不待了。”
“那走吧。”他瞄了眼她依旧紧攥的拳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影子在地上重叠。晓青看着他的后脑勺,忽然意识到,新年一过,他们就十六岁了,而不知从何时开始,陈琦已经长得比她高了。
。
开学考如期而至,本以为只是让大家收心,结果试卷出得奇难。一片哀嚎过后,王思齐从七班打探到消息:“老师说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
七班班主任教七八两个班的数学,是永贤初中唯一一个获评市级名师还没被挖走的人物。这次他主管出题,第一版试卷据说下马威下得更狠,但被其他老师批评说容易影响优等生心态,于是删删改改到了现在这版,依旧难住了大半同学。
比起数学的心狠手辣,其他科目也拉高了门槛。因此成绩一出,老师们反而笑眯眯地安慰他们中考绝对比这简单,最后四个月,重点还是拼基础。
晓青基础不弱,可她拿到试卷后心情低落得无以复加。语文英语科学都好,就一门数学,平时还过得去,一旦有点挑战性,她的实力就像煮破的饺子露了馅。
下节就是讲评课,大课间的跑操因为下雨暂停,二十五分钟难得被用来放松。叶玉玲跑到陈琦这来诉苦。她这次只错了最后一道大题的第二小题:“连结PC,∠CPE与∠ABO能否相等,若能,请求出P点的横坐标,若不能请说明理由。”
因为第一小题已经求解得出抛物线的表达式,而P是抛物线上的一点,所以假设P的坐标为(t,√5/2t+√5),再根据已知条件,可以分四种情况来讨论和计算t的值。
叶玉玲已经推算出当t≤-2,当-2<t≤0,以及当0<t≤2三种情况的结果,就差最后一种当t>2,但时间不够了,她心急火燎地交了卷,到底还是丢了两分。
“我的思路是对的,就是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不无遗憾地跟陈琦说,“不然就和你一样满分了。”
陈琦无所谓地转着笔:“又不是大考。”
“你卷子呢?给我看看。”
“对哦,我卷子呢?”陈琦站起来叫了声王思齐,王思齐早把卷子拿到他那一圈“瞻仰”。
“给你给你,步骤不写全,我看都看不懂。”王思齐凑过来,“班花,你的给我呗。”
“给你看什么,老师马上就讲了。”
“那你要陈琦的干嘛。”
“我乐意。”
王思齐不敢怼班花,用手肘怼陈琦后背。陈琦扭腰左躲右躲,碰到赵晓青,立马举起双手以证清白:“不是故意的。”
叶玉玲:“……”
王思齐:“……”
“丢不丢人。”王思齐点他脑袋,“她会骂你揍你还是吃了你?你俩桌上又没三八线。”
“你懂个屁,这叫自觉。”
“这才同桌几天,把你的自觉都教出来了,某人手段可以啊。”王思齐故意找茬,“赵晓青,我说话这么大声你装听不见,考几分啊把你牛成这样。”
“你这人是不是有病?我搭理你不行,不搭理你也不行。”晓青横他一眼,起身,移开凳子去接开水。
陈琦下意识靠向前桌,给她腾位置。
叶玉玲看他这副做派莫名来气,等晓青走了便把卷子甩到他脸上:“你这么怕她还跟她坐一块,你有受虐倾向啊。”
陈琦只笑。
王思齐也反感他的没出息:“你怎么突然就变得逆来顺受了?别告诉我你暗恋赵晓青所以愿打愿挨啊,我宁愿相信是你中邪或是赵晓青给你下药了。”
陈琦推他:“真有病就去治。”
“嘿,还死活不承认。”
“是说!我也觉得是不承认,”王颖不知从哪冒出来,那天她分明看到他对赵晓青动手动脚的,“师父你是不是心里有鬼。”
“鬼你个头。”陈琦把卷子塞进抽屉。
王颖率先被他赶走,王思齐也没能捉到他的心虚。叶玉玲实在搞不懂陈琦,那天他往自己身边经过,选了赵晓青当同桌,她心口堵了好久。眼下,她鼓起勇气问陈琦:“你该不会真对赵晓青有意思吧。”
陈琦哼笑:“怎么,你被他们传染了?”
“如果你没意思,为什么和她坐不跟我坐?”
陈琦有点烦了,换个破座纠结来纠结去的:“那照你这说法,我跟你坐就是对你有意思?”
叶玉玲脸一红:“反正我觉得你对她不一样。”
陈琦没再接茬,叶玉玲还要再说,晓青却回来了。有几个同学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暗戳戳地看向主角之一,晓青却没察觉。
陈琦的视线追随着她,这人走路也专心无比,纤细洁白的手指握着老式的保温杯,显得精致而柔弱,和她凶巴巴的气质截然不同。
直到晓青回座,他忽然羞涩地别开了眼,拿了水杯起身。
晓青阻止:“水还没开。”
“那你接了能喝?”
“我这是最后一杯,接完跳到95度了。”
叶玉玲看看陈琦,愈发生气,走之前拿起桌上的作业册砸了他一下。晓青也开始打量陈琦,陈琦无辜:“我脸上有花?”
晓青在叶玉玲面前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第二小题有八分,四个分类讨论每个两分?”
“不然呢?”陈琦说,“你写了几个。”
晓青的卷子被压笔袋下好久,这会儿旁边没人,陈琦把它抽出来看,最后的答案只写了“存在P点,∠CPE与∠ABO能相等。”
“……没了?”
这次难度大,晓青做完前面的,最后小题都没来得及思考。
陈琦翻看前面,答题区还是很密,但至少比之前好多了。初二时他就嘲笑过她的卷面,解方程解到12X+8=32,都得再写一步12X=24再得出X=2。虽说步骤很重要,但可以在脑子里过的部分就不要往纸上写,否则纯属浪费时间。得分一看思路,二看答案,思路对了就算答案错也能得到酌情分。
“敢不敢看我的?”陈琦问她。
晓青知道他的卷子很抢手。
“给你看你也学不会。”他的卷面并不美观,但要点都在。一种情况对应简单的分析计算,旁边还画了草图,指明P点所在的位置,以及所求的两个相等角的位置变化。
“这都是套路,赵晓青,考了这么多次你早该知道躲不开分类讨论。把前面繁琐的步骤丢掉行吗?轻装上阵,都是老对手了你怕它干嘛。”
晓青觉得如果自己是阅卷老师,也会喜欢这种一目了然的卷面:“我没怕它,我就是打不过它。”
“哟,难得听你承认自己怂。”
“……”
“好了,打起精神,就算你认输不做,放弃整道小题,一百二扣掉八分还有一百一十二,这分差你又不是拉不回来。”
赵晓青听他说得云淡风轻:“那你去拉拉看。”
“你看你又急了,好赖话听不出来?你羡慕我有个好脑子,实话说我也很嘚瑟,但脑子不经过训练能用吗?凡事都要讲方法,前提是了解,了解透了再对症下药。我从来不拿我的语文跟你碰,你呢,一考砸就闷头做做做,低头嘤嘤嘤,这种不良心态和不良习惯一样,都得好好调节。你要信我就照我教你的做,不信就当我放屁。”
赵晓青当然信他,可他教她不是一次两次,没有长进的是她自己:“同样的题目我这次错了,下次还会错。”
“那你往错题本上记什么呢?你不理解,不琢磨,记再多也是形式主义,你每天早出晚归,花了多少时间在重复的事情上,是对你记记背背好处大还是对数学好处大?”
“对记记背背。”
陈琦说:“那不就得了,你记得住背得完是你的本事,数学题做不好也别怪自己脑子差,因为你真正花在它身上的有效精力并不多。”
晓青被他说得难为情,但他的确戳破了她的自我安慰。她对数学的恐惧胜过对它的好奇,所以不曾深入,不曾抗争,总是被它不断拿捏。
“陈琦。”
“干嘛。”
“你见过比你数学更好的人吗?”
“比比皆是。”陈琦在学校自诩无敌,但出了校门大概会被直接打趴下,“我有个朋友在岚城读初中,比我小一岁,他做的竞赛题我都看不懂。”
“他很聪明吗?”
“聪明。”
陈琦以为她会问那他比你聪明吗?但晓青只是认真地说:“如果你在城里读书,那些竞赛题你不会看不懂的。”
“这么抬举我?”
“事实。”晓青端详他的卷子,“你不比任何人差。”
陈琦偏头,看她坦然而并无嫉妒之色:“赵晓青。”
“干嘛。”
“你不发脾气的时候挺像正常人的。”
“……”晓青瞪他,“你闭嘴的时候也像。”
陈琦笑,拿了水杯起身。
外面雨势渐大,他的水杯是满的,心情想必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