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7 章

    夜色渐渐深了。

    宵禁的钟声响起,路上人影稀疏,偶有巡防的兵士或捕快经过。

    南城门外,风尘仆仆的客商脚步飞快,赶着城门关闭前的最后一刻冲入城内。未能挤进来的被拦在外,同守卫再三乞求依然没能奏效。吱呀吱呀的声音沉重又沧桑,像是胡琴奏出的乐章,城门就在这乐声中缓缓关闭。

    无奈之下,他们转头望向西南。若不想露宿在荒郊野外,那么西南处的明月楼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当然,资费也远甚于城内。

    几人摇头叹气,最后一次不甘地回望着城门。那里依然紧闭,毫无动静。城楼上的士兵换了一批,将会守夜至明日凌晨,但并不会对他们格外开恩。

    他们转身往明月楼走去。

    行至半途。那阵吱呀吱呀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方才更为清亮。几人忍不住回头望去,发现方才紧闭的城门赫然开启。一队人马在夜色中疾驰而来,似风一般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

    最后停在了明月楼前。

    领头的人翻身下马,高举着熊熊火把,号令道:“此处凶犯藏匿,速速开门严查,违者论罪!”

    接连五声之后,门终于开了。

    里面走出来一个灰色长袍的中年人,看模样大约是掌柜或管事。他打了个喷嚏,点头哈腰道:“几位爷莫不是弄错了,这里都是些寻常客商,哪有什么凶犯?”

    “巡防营办案,用得着你过问?!”林宣喝道:“抓起来!”

    “是。”身后两人闻言立马上前,对此人的饶命充耳不闻,直接将人捉住绑了起来。

    明月楼内很快骚动起来。各个房间里都有了动静,众人走到栏杆或楼梯边探头看着,对于这突然到来的搜查感到一丝恐惧。几个胆子大的倒是不怕死地骂了几句,还没来得及披上袍子就被抓起来扔到了正厅。

    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速来正厅,房间挨个搜查。若有违抗,严惩不贷!”

    没过多久,房间里的人都纷纷穿好衣裳下楼,乌泱泱地站满了正厅,面色惊惧。与此同时,兵士们也涌入房间内,挨个搜查。

    一片的窃窃私语中,林宣面色冷冽。他走到被绑在柱子上的中年人身前,问道:“你是明月楼的掌柜,钱升?”

    “是,小人是钱升。爷来过几回,小人还记得。”他勉强笑了笑,“爷,我这明月楼真没有藏人。”

    林宣抽出匕首,刀刃贴着他的脸拍了拍,“有没有不是一张嘴说的。十年前,两位客商在此动手,一死一伤。六年前,景王家贼逃至此处,被当众杀了。”林宣凉凉道:“你这明月楼可真是藏龙卧虎之地啊……”

    钱升脸上的肉抖了抖。他自知明月楼来往客商众多,鱼龙混杂,林宣所言也是事实,遂不再辩驳,低头沉默不语。

    这绳子勒得很紧,他却并未喘不上气,而是特意调整呼吸,平心静气。是个会功夫的人,林宣心道。还有那虎口的茧,一看就是用过刀剑的。那脸上的恐惧,只怕也是伪装。从前就没问出过什么,是个心思深的人。

    “你这楼里,除了房间,还有哪些地方能藏人?你如实告诉我,便没有窝藏之罪。”

    “这,这……”他战战兢兢地道:“藏人的地方,那可多了,柜子,床底,都是些听墙角的,怕说了污大人的耳朵……”

    此话一出,周围许多人都笑了。

    林宣不再与他周旋,提剑往二楼一间房内去了。

    他记得这间屋子。

    六年前的除夕,宋清就是跟着赵扬到了这间屋子。接着,赵扬昏迷,而冯代挟持了宋清。后来,赵扬说是冯代趁他们不备点了迷香,但至于冯代怎么进来的他也不知。此事不了了之。而宋清说是冯代从窗户外面翻进来的。

    他摸着已经积了灰的桌面,不觉又想起当初的事。在那次之后,他已来过好几次这个地方。每一次,他的心里都是愤怒的。赵扬竟将自己的心上人置于危险之中,真是够狠。

    “指挥使。”

    有兵士搜查到了这里,见林宣在便越过去了别处。

    看来还没有结果。林宣皱紧眉头,越想越觉得不可能。冯代出现,还可以解释为是仓促所定之地。那么孙捷的冒充者出现,就决不是巧合。这里一定有秘密,他想。

    他再次在屋内踱步,视线在每一样物品上久久地停留。茶杯,烛台,熏香,字画……自从冯代之事后,此间屋子被人们视为不祥,再无人居住,到处都积了一层细细的灰。

    他走到窗边。

    当时,宋清就是站在这里,听见赵扬推开了窗户。他想象着当时的情景,慢慢闭上了眼睛,在一片黑暗中将窗户渐渐推开。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听到了一道微不可察的声响,并非是开窗的声音,而是另外一个不同的声音。?

    心快速地跳了起来。他屏气凝神,慢慢将窗户关上,这次那声音却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不可能。他打起精神,感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聚到了头顶。他的手攀着窗户的边沿,抓紧后渐渐往外推出。猛然间,方才那道奇怪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像是铁链和木头摩擦的声音……

    他突然明白过来。之前几次都是白天来,外面吵闹,自然掩盖了这声音。而此时,寂静无声,这声音便凸显了出来。

    那声音的来处,是窗户的左下角。在那里,墙外生长着一簇不知名的鲜花,黑夜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他拨开野花的枝叶,摸到了窗户长着青苔的木框。手指在侧边慢慢游移着,忽然摸到某处冰凉的地方,林宣心中猛地一震,用力地按了下去。

    一个狭窄的通道渐渐显露了出来。

    他惊愕地发现:这道墙的里面竟然是空的!

    摸着通道的内侧墙壁,林宣意识到那里面是用特殊材质建造的,怪不得他从外面敲,并未发现内部中空。

    吩咐人守好入口,他带着两人进入这个通道。这地方很窄,只能侧身而过。除了呼吸声,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有种死亡来临前的寂静,让人深深心悸。他敛住心神,继续向前走。

    半途中,他拐了弯,发现这通道有了坡度,渐渐朝下而去。

    最后,他终于到达通道的终点,一个极为宽敞的地方。里面放着许多架子、箱子,就像是一间书房,可那四周的土层告诉林宣,这里应当是一个地窖。

    明月楼是有地窖的,用于存在酒水和食物,他也去过。此处绝非那个酒窖。这里没有任何一点酒味,反倒弥漫着一股纸张和木头腐朽的味道。看来,这里的存在有些年头了。

    继续往里走,他发现这里一共五处地窖,靠通道连着,加起来足足有方才那个房间的五倍之多。如此大的地方,到底要做什么,而这些箱子里和架子上的匣子里放的,又是些什么东西……

    他看着身边的架子,放满了卷轴,都是以年号做的标记,似乎是编年体的史书。可大周朝的史书不该有这么多。随手抽出一件看去,原是一份证词,供述的人是……齐国公府的丫鬟?

    再看下去,林宣震惊地愣在原地。

    这份供词里居然是齐国公的家私,涉及当年……齐珠华嫁人的真相……

    原来如此。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齐珠华从不提及她那位死去的夫君,为什么会对齐国公那样疏远,为什么一直不和乌承年成婚……而这里的细节,甚至比他父亲知道的还要多。查到这里,足见这明月楼的主人心思何等之深。

    他放下这份供词,继续翻看其他的卷轴,皆是隐秘。

    韩国公的正妻杀了连姨娘,将她的女儿养在名下。只因那妾室不愿将女儿交给正妻抚养。而所有人,包括韩国公都以为是小妾自己失足落水而亡。

    杭州刺史原是中书令失散多年的弟弟,怪不得他能连升三级……

    丰谷县的县尉并非单单因追捕凶犯而死,而是前京兆尹看上了他家的妹妹,串通县令在他追捕凶犯时将刀剑换做了生锈的。

    ……

    林宣一点点地看下去,越看越觉得触目惊心。这一桩桩,一件件,绝非一朝一夕所成,显然是多年搜集而来,均是旁人难以窥探到的底细。莫说父亲,就连陛下,恐怕也不会知道如此多的内情。而那人搜集这么多的东西,若要说是为了什么,大约便是控制。每个人都有惧怕的东西,贫苦、死亡、权势、名誉……而他们所犯下的罪恶便是他们所惧怕的一部分。只要稍加利用,达到自己的目的。

    所以,有人才能总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设计旁人,而自己永远置身事外。

    而地上的箱子里,是满满的黄金白银,刀枪剑戟。

    他就是用这些,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中。

    那么只要撬开钱升的嘴,证明赵扬就是明月楼背后的主人,就能毁掉陛下对他的信任。一个臣子,即便是自己的儿子,也不应该知道如此多的东西,尤其是当这些东西是陛下本人都不清楚的时候。

    接着再抽丝剥茧,找出这些东西那些和曾经的案子之间的联系,就算没有证据,只是暗示赵扬是背后的主谋,朝臣对他的支持也要动摇。

    “指挥使,我们已经看过,这地窖除了方才我们下来的房间,还连着四周七八间房,有一间便是钱升的卧房。”

    闻言,林宣眯起眼睛,持剑将箱子关上,冷声道:“走,抓人,审问!”

    “是。”

    话音刚落,未走几步,隐隐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什么东西爬过地面。

    林宣转头看去,赫然发现一条蛇已经贴在他的右腿上!他立即拔剑去砍,那蛇立刻断成两截。同时,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竟是那蛇方才照着他的腿狠狠咬了下去。

    右腿瞬间麻痹,他身子一歪,差点就要倒下去。幸好眼疾手快,他持剑插在地上勉强站了起来。

    “指挥使!”

    二人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来扶他。林宣眼前一黑,急道:“看身后!”

    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一条又一条的蛇扭曲着身体向他们的方向爬来,吐着信子,露着尖牙。那身上暗红色的斑纹,是和方才咬伤他的一模一样的毒蛇。

    霎时间,二人浑身冰凉,匆忙拔剑去砍。七零八落的蛇的尸体落了一地。可那蛇就像是无穷无尽一般,不断地涌来。方才才平静的地窖霎时变成地狱,只剩下蛇爬行的沙沙声,和刀剑划破它们身体的声音。除了致命的剧毒,这种压迫人心的危险更是让人头皮发麻,压迫着神经。

    猝不及防,有些蛇越过刀剑,扑到了两人身上,狠狠咬了下去。

    “小心!”

    然而剧痛之下,林宣的声音变得很远,几乎听不到了。他们挥剑划破伤口和手腕,让鲜血涌出。

    这样可以减少毒性的蔓延。在树林里碰见毒物咬伤,他们都是这样做的。然而,这次,一切都变了。那些蛇闻到血液瞬间激动起来,眼珠变成了红色,疯狂地开始攻击二人。

    撕咬他们的血肉。

    惨叫声响彻地窖。

    林宣心中剧痛,拼命地朝那些蛇砍去,甚至到最后他已经丢掉了剑,用手去抓。因为剑同样会砍伤他们,让那些蛇变得更加疯狂,虽然它们已经足够疯狂。

    可是于事无补。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蛇,多到让他觉得害怕。他忽然开始后悔,后悔今夜不该来到这里。就算查不到又怎么样,至少他们还活着。他们都是自己的朋友,永远跟着他出去巡视、办案,从无怨言,怎么能死在这里……

    “不!不要!”他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扯出蛇来用匕首割断,恍惚间似乎很多蛇愤怒之下咬到了自己,可他也顾不得了。他只觉得那些蛇那样多,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一样。这个地窖,就是一个偌大的蛇窟。他来到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轰然一声,两个人倒在地上,惨叫声也停了。林宣终于支持不住,跌倒在地。他跪着爬过去,颤抖着手却捉他们身上的蛇,却在碰到那毫无起伏的胸膛时脑海一片空白。

    醒醒……

    他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接着,除了右腿,他的左腿和右手也开始发麻,匕首快要握不住了,脑袋也开始发昏。毒性在蔓延了。可是他依然不能划破伤口。先中毒而死,还是先被蛇疯狂咬死,他赌前者来的晚一些。

    忽然间,所有的蛇都缩了缩头,离开了他们,退到地窖深处去了。于此同时,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林宣终于做出决定,用匕首划破了伤口,然后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疼痛让他清醒了几分。他听见那人走到他们身边,嗤笑了一声,然后踢了踢那已经不能算作是人的两具尸体,轻蔑地道:“不过是巡防营的狗罢了,还敢绑我?”

    最后,他来到林宣身边,瞧见那完好无缺的身体,啧啧叹了两声,“你倒是聪明,躲过了我那些家伙,留一个全尸,不错。”

    说完,他便俯下身去搬尸体。手还未碰到,只听一阵风极速划过,他的后颈已经被人划破,血流如注。还未来得及动手,那股剧毒便席卷而来,让他脑袋昏沉。接着,一阵剧痛之下,他的右手被人砍了下来。

    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一片阴影落了下来,他看到眼前是个满脸是血的人,双眼通红,沙哑地道:“你的手脏,别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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