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传话的太监刚进御书房,便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林宣一看,来人竟是自己的父亲,登时心里凉了半截。

    身为天子近臣的他都没能阻止这道圣旨,可见陛下贬斥太子之心何等坚决。一刹那间,林宣心中忽地生出无限的悲凉和不满,甚至是几乎可以称为“恨意”的东西。

    “把你的眼神收回去。”林国公狠狠斥道。他的声音很低,但是那样冷,在林宣的记忆里,不曾有过这样的情景。

    “结局定了,谁也改不了。”这是第二句话。相比于前面,此时的声音明显温和了一些,但在林宣心里,这是比方才更要沉重的宣判。

    他目露哀伤,摇了摇头,“我不明白。”

    林国公长长地叹了口气,拉起他的手臂,就像很多年前从学堂里接年幼的他下学,“你不需要明白,跟我回去吧。”

    可是如今,林宣已经长大,父亲再也拉不动他。他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静静地道:“父亲,孙捷死了。”

    林国公顿了下,转头看了眼御书房内的情景。其实他什么也不到,眼前的只有虚掩的门,镂空的窗和那覆于其上如烟云一般朦胧的窗纱。可他好像又真的透过那些门窗看到了里面。很快,他的眼睛同林宣一样浮现出淡淡的哀伤,仿佛是对将死之人的悲悯。那样的眼神,让林宣觉得心慌。

    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没用的,此事不在孙捷,他……”

    “父亲没试过,怎知没用?”林宣一急,声音猛地拔高,立即遭到林国公的呵斥,后脖颈被扇了一巴掌。

    “你知道什么?”林国公压低声音,往里面使了眼色,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太子在里面,他亲口承认自己的确收到过徽州百姓的贺礼,就这一件,足够了。就算徽州真的给陛下送了贺礼,那就能让陛下高兴了吗?不是的,林宣。陛下在位这么多年,多次生辰,徽州从来没有送过贺礼。而这次,却送了,为什么?因为那是给太子送了,怕皇上不高兴所以送了。所以不管徽州到底有没有给陛下送贺礼,贺礼到底什么样,有没有比太子的好,都不重要了。甚至那幅万民锦绣图,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如今徽州城内,太子的生祠香火鼎盛,甚于陛下。这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

    听到太子承认时,林宣一阵惊愕。随着林国公的话一句句地落地,他的心也跟着慢慢揪起来。他知道陛下不喜太子的民心超过自己,也知道陛下根本不会承认自己那样狭隘的心思,可心里那些急切燃烧的火焰还是没有熄灭。他握紧手中的剑柄,那上面的纹路咯着手掌,应当是很疼的,可他感觉不到了。

    话语间,方才传话的太监走了出来,笑吟吟地点头哈腰,“皇上传世子殿下呢,快进去吧。”

    “这就去。”林国公拉着林宣转身背对那太监,“此事的确无转圜余地,你说再多也无济于事。你阿姐,我会护着她。至于旁的,我们独善其身就好。我们终究只是陛下的臣子,不是旁人的。”

    “可是父亲,太子他不是旁人。孙捷死了,我不信没有用。”林宣执拗地说完,转身将手里的剑丢给太监,自己大踏步进了御书房。

    林国公要跟着进去,却被太监手一横拦在外面。他冷眼看着对方,不悦地道:“你敢拦我?”

    那太监赶紧赔笑脸,“大人饶我,我可不敢,是陛下的命令。”

    林国公赫然愣住,望着林宣的背影消失在朱门之后,忧心忡忡。可千万别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他暗自祈祷着。

    太子果然在里面,低头站在案前。陛下坐于案后,淡淡地笑。可那笑容,就像隔着窗纱看到的雪景一样,不真实,让人浑身都冷。

    林宣事无巨细地说出了从昨晚到今晨的种种,包括那几个人是他派去跟着孙捷的。对跟踪一事,皇上并无什么反应。他心知臣子之间互有嫌隙,也不在意这些,反倒支持他们算计倾轧,这样自己的皇位才坐得稳。而且,他喜欢听真话。林宣的坦诚让他高兴。

    听到孙捷死亡时,他明显起了兴趣,眯起眼睛,仔细地听着。

    在听到易容和冰窖的可能时,皇上终于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即吩咐林宣道:“此事交给你去办,务必查出来冒充孙捷的人是谁,受谁人指使。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故故弄玄虚,真是胆大包天,欺君之罪!”

    “是,臣领命。”林宣松了口气,继续道:“是以依臣愚见,昨晚之事是有人故意设计,故意……”

    陷害两个字挤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那是直指皇上的狭隘。设计之人,何其恶毒……

    “故意让朕看到那幅画?”皇上端起茶盅,浅浅地抿了一口放下,微微笑着:“让朕知道徽州爱戴太子,这是好事。太子得民心,普天同庆,朕也高兴。”

    果然,皇上心里再不痛快,面上还是祥和安乐的模样。林宣心中不安,小心地抬头问陛下,“有件事,臣有点好奇,不知……”

    “问。”

    太子仿佛感到了什么,转身来轻轻地摇着头,示意他不要说下去。可林宣没有听,他固执地道:“方才进宫,看见公公去翰林院拟旨,不知是什么旨意?”

    “你还真是胆大。”皇上悠悠地道:“未宣之旨,本不该让人知晓,但你要问,倒也无妨。西南不太平,官府一帮人没用。朕想着太子素来受百姓爱戴,打算让他调停,也历练一番。”

    “倒是个好事。”林宣拱手笑道:“不过听闻西南民乱甚多,若伤了太子,只怕陛下要伤心了。不然换人去吧?太子历练就去肃州一带,也是不错。”

    闻言,皇上忽然哼笑了一声,凉凉道:“林宣,朕的旨意告诉你已是破例,你这是让朕改旨意了。朕提醒你一句,你是巡防营的人,并非翰林院。”

    “臣不敢,臣绝无此意。”林宣赶紧跪下来,叩头道:“臣只是担心太子安危,担心陛下龙体罢了。”

    皇上冷笑道:“朕很好,不用你担心。至于太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既是储君,若西南都不敢去,趁早关了东宫门回去抱孩子吧。”

    这话几乎否决了太子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勤勉。林宣僵硬地跪着,忽然感到自己的脑袋前所未有的沉重,几乎无法抬起来。心脏快速地跳动着,胸腔中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在熊熊燃烧。那些都是他想要说的话。

    为什么这样对太子?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就因为你自己的狭隘就要让他远去西南,远离权力中枢,远离他所有的家人和朋友。这些年,你一直厚待景王,后来又厚待淮王,可为何独独对太子,你总是薄待。即便他并非你所想要的储君,可也是你的儿子。你是皇上,也是他的父亲,为何就如此不顾及血肉之情。血肉之情……他怎么忘了,父亲说过的,皇家的人,最淡泊的就是血肉之情。

    所有不平的怒火都倏然熄灭,变成萧瑟秋风中冰凉的水流。林宣低着头,仿佛过了好几年那么长一般,脖子酸的都快要断掉。他终于勉强维持着声音的平静,道了一声“是”。

    那个字落下后,他觉得自己背叛了什么,或者是对阿姐的怜惜,或许是和太子的情义,又或者只是心中的公正。

    也许太子不是一个合格的储君,可他是个好人,好人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忽然间,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太子因为替一个宫女说话误了皇上考课业的时辰。那时,仅仅迟了不到一刻钟,皇上就勃然大怒,罚他在宫里禁闭思过,足足五日。那时,他不懂,在父亲面前生气地抱怨。

    父亲道:“他是个好人,可好人有时往往最没用。”

    隔着这么多年,那句话再一次清晰地在他的耳边响起。他终于明白了先生从前说过的话:父母师长教不会的道理,总有一日真实当教会你。

    皇上已经离开了,只剩下他和太子二人。太子拉他起身,很是愧疚地道:“抱歉,还是误了你阿姐。”

    林宣无声地叹着气,想要安慰太子,却一句话说也说不出来。去了西南,切莫灰心,静等他日东山再起。这话都无法说服林宣自己。调去西南的,从来只有两个结局,一直在西南,或是死在西南尸首返乡,唯独没有活着回来的。

    他气愤地指责道:“你为什么要承认收到了徽州的贺礼?!”

    闻言,太子沉默着低下了头。半晌后,他轻声地道:“你知道的,说了假话,被父皇发现,下场只会更坏。而且,我不想说假话,尤其是面对自己的父亲。也许,我也很想知道,自己在父皇心里是什么地位?可惜,我赌输了。”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早知道的,他不喜欢我。若非当年水灾有景王牵连其中,这太子之位也轮不到我。刚当上太子那会儿,父皇对我很好,超过从前二十几年加起来所有的好。可是后来,有了淮王殿下,慢慢又回到了从前。我仍旧抱着一丝希望,直到方才,终于清醒了。原来有些好,真的只是黄粱一梦。只是,苦了你阿姐,嫁给我这样一个没用又任性的人。”

    林宣又生气又心酸,“不,你是太子,是受百姓尊崇的人,决不是没用的人。”

    太子释然地笑了笑,温声道:“林宣,我都明白的,不必再劝我。这世上,我只对不起两个人,一位是你阿姐,另一位就是你。多谢你一直站在我这边。以后西南的路,我要自己走了。”

    “你真的要去?!”林宣着急地喊道,说罢自己也跟着愣了一下。太子,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

    “是。”他点了点头,目光坚定,“若有相逢之期,我一定做那个保护林瑶和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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