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皇宫,泰安殿。

    灯火通明,丝竹悠扬,袅袅檀香缭绕着五彩纱裙。碧玉金杯、翡翠茶碟、黄花梨案几摆满了宫殿,只在中央留下可舞者表演的地方。光洁的地面映出道道人影,淹没在如云雾般散开的香气中,一时仿若仙境。

    宋清在宫门口遇见赵扬。他淡淡的眼神从宋清身上掠过,没有任何情意,也没有半刻停留。仿佛对于他,宋清只是一个陌生人。

    林宣不着痕迹地将宋清拦在身后,“殿下如今可风头正盛,听闻不少人都递了名帖求见殿下,永平侯府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可本王一个都没见。陛下最忌讳结党,本王牢记于心。”赵扬说完提步迈过门槛进了宫殿。

    宋清第一次在宫宴上见到了如此多的来客。各大世家,文武百官,皆是锦衣华服,庄重恭谨。人影憧憧之间,她恍惚以为此处不是泰安殿,而是大街或是寺庙。

    伴随着一声悠扬的唱和,一袭朱红色龙纹长袍映入眼帘,在一片躬身的人影中缓缓走来,上阶坐在了雕龙金座上。皇后和淑贵妃分于两旁落座。下首一边是太子,一边是赵扬。

    仿佛地动山摇的恭贺之后,众人开始挨个向皇上献上贺礼,唱颂词。时间渐渐变得漫长。一个接一个,献礼,祝词,就像一出冗长的电视剧。

    然而这貌似无波无澜的电视剧实际上暗流涌动,有心之人正如毒蛇一般窥伺着。只因贺礼一事,讲究甚多。所送贺礼,必须与自己身份相配,不能过于张扬,否则盖过了上头哪位的风头,私下里免不了被打压,也不能显得寒酸,否则便是不敬。

    而贺礼的文字和象征各处,更是慎之又慎,一切都要避免不当的解读意义。比如,钟不能出现,会被认为是“送终”。梨不能出现,代表着“离世”。黄昏和夕阳更是不能出现,意味着皇上已经“日暮西山”。朝阳和正午的太阳可以,代表着皇上“神盛力强”。

    因此当有人跪在地上献出自己的贺礼时,众人面带微笑,但私下里许多人都紧紧地盯着,企图从中找出可以攻击的武器。

    这是一场无声的斗争。

    时间过了许久,殿里越来越热,香味也越来越浓。宋清头一歪,倒在了林宣怀里,然后便清醒了一些。

    “到谁了?”她起身悄悄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问。

    “青州刺史。”

    “那还得好久,我好困。”她皱着眉头,低低地抱怨。

    林宣搂住她,安抚道:“没多久了,州以下是郡县,来不了。”

    宋清算了算,的确没多少了,于是高兴起来。

    渐渐地到了江南一带,最后便是徽州太守孙捷。他因任期短,便排在了最后面。

    孙捷送完自己的礼后,又拿出了一份,“陛下,这是徽州百姓送给陛下的贺礼,是徽州最出色的十位绣娘合力而作成的图,祝陛下万寿无疆。”

    “百姓的贺礼?”皇上很是高兴,“这可是今天最贵重的了,打开。”

    “是。”两位太监走到太守面前接过那幅画,对着皇上徐徐展开。

    那是一幅十分精美的万民锦绣图。连绵不绝的山野中,数不清的百姓身在其中,钓鱼的,休憩的,用饭的,洗衣的,十分闲适,自得其乐。最上方,一轮红日安静地照耀着。

    那幅图的最右侧,有一行小字,一时无法看清楚。

    皇上道:“给朕念念。”

    “是。”小字旁边的太监凑近细看,跟着慢慢念道:“感救命之恩,祝万寿无疆,敬太……”

    那小太监慢慢地念着,却一直没念出后面那几个字,而且声音越来越弱。

    林宣离得最近,一偏头,便看清了那上面的字。他心里一沉,骤然明白了什么,双手攥紧了拳头。

    他若起身,保不准被人怀疑。可若不起身,任由小太监念下去,场面可就难看了。瞬间思索后,他忍住内心的惊涛骇浪,松开宋清扶她坐好,然后站了起来。

    “什么敬泰安泰的,”林宣言语中几分嬉笑,在这庄重的宫宴中显出几分突兀,“陛下,臣都饿了,您不饿吗?时候不早了,不如先开宴吧。”

    不远处的韩国公忽然轻笑一声,“怎么,国公府如今饭也吃不起了?陛下还没说什么,怎么你先抢着了?”

    林宣瞪着他,毫不客气地道:“怎么,太子殿下娶我阿姐一事,韩国公如今还未释怀么?”

    “笑话!”韩国公气得胡子抖了抖,“儿女之情罢了,我何至于此?”

    林宣微笑道:“是吗?听闻韩国公连着给永平侯府送了三封名帖,如此诚心。我还以为是国公爷记着旧恨,打算另投明珠了。”

    闻言,韩国公心头一凛,陛下可是最忌讳结党,遂冷哼道:“不过是小女仰慕殿下,借我之名想面见殿下罢了。只是不想巡防营如今不管巡防,倒是开始窥探旁人了。若是如此,巡防营不如改叫林家军如何?”

    “韩国公,这话过了。”林国公面若冰霜地开口道:“我还没死。”

    韩国公咬着牙看了一眼林国公,再没说话。

    林国公起身朝陛下拱了拱手,“陛下,都怪小儿鲁莽,臣回去定当好好管教。不过天色的确晚了,不如早些开宴,陛下也好回去休息。”

    “嗯。”皇上看了外面漆黑的天空,沉沉地开口道:“是晚了,那开宴吧。”

    赵扬忽然站了起来,拱手道:“父皇,百姓的礼物,最是珍贵,足见父皇平日治国有方,体恤民情。儿臣心中感佩,不知可否有幸一观?也好日日敦促自己。”

    “自然。”皇上微笑着,吩咐太监将那幅画拿给赵扬。

    林宣死死地盯着赵扬,双目如刀。赵扬微笑着看向他,笑容里有种不易察觉的挑衅和残忍。太子察觉到了这两人的剑拔弩张,不由紧张起来。赵扬不喜林宣,却不会在此等场合故意针对。恐怕是意在自己。

    太监收好画,正要往前走,却被林宣截去。林宣嘿嘿一笑,仿佛纨绔子弟一般直接将画夺了过来,懒洋洋地道:“我跟殿下最是亲近,我去送。”

    众人纷纷嗤之以鼻。谁不知林宣和赵扬都互相看不惯,哪里来的最是亲近?林宣此举,明摆着就是给赵扬找不痛快。赵扬到底是皇子,林宣这样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了,仗着自己是林家的,连皇子也不放在眼里。

    林宣拿着画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站到赵扬面前,慢慢地将那幅画递给赵扬。赵扬微笑着接过,然后便看到林宣松了手,接着便是刺啦一声。

    完完整整的一幅画就缺了一个角。

    “林宣,”皇上不悦道:“你糟蹋东西。”

    林宣叹息着跪在地上,一副任打任骂的模样,“但凭陛下责罚。”

    “父皇,”赵扬也跟着跪在地上,“是儿臣的错。若是儿臣没有想看,这画便不会受损,故儿臣与林指挥使同罪。只是儿臣不明白,只是一幅画而已,林指挥使何必如此?儿臣想知道那画上面究竟写了什么,值得指挥使宁愿得罪陛下都要毁去?”

    皇上面色微变,忽地明白了什么。林宣再要说什么,皇上已经不想听了。他指着那个方才念着画上小字的太监,让他念出后面的几个。

    “敬太……”

    “敬泰什么?快说!”皇上不耐烦地催促道:“不过是一句贺礼的话,怎么就让你这么为难?”

    “是。”那小太监哆嗦了一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那徽州太守,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敬太子殿下。”

    两人齐齐地道。

    孙捷道:“陛下,臣有罪,是臣一时大意,送错了礼。百姓给陛下的礼被臣落在驿站,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满殿死寂。太子殿下紧紧地盯着孙捷,寒意顿生。给陛下的贺礼,一向都是再三检查的,如何能粗枝大叶到送错。他是故意的。

    他还来不及痛心孙捷的转变,很快意识到另一个更大的问题。

    “红日生万物,只有陛下能用。如今给太子,还画着如此多的百姓,形同万民,可是不小的僭越。”齐国公沉吟道:“孙捷,绣娘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

    孙捷连连扣头,“臣失察,臣糊涂……”

    韩国公似看好戏一般添油加醋,“齐国公何必如此?太子殿下可是储君,如今深受百姓爱戴。红日早些用,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了。方才我还奇怪林指挥使为何忽然在陛下面前失礼,原来是替孙捷遮掩。”

    林瑶紧紧握住了太子的手。他的掌心里满是汗,冰凉的。二人心里都清楚,孙捷八成被买通,故意将这幅画送给皇上。太子府那件袍子不会是给陛下的,那明明是太子的身量。可那所谓被落在驿站送给圣上的贺礼呢?若是有,但不及这幅画,那就是大不敬,那是在告诉所有人,你不是一个称职的皇帝,太子做的要比你好的多。若是没有,那就更是赤裸裸地往皇帝脸上扇巴掌。

    皇上忽然笑了一声,“朕还以为什么呢?不过是送错了而已。太子殿下受百姓敬仰,朕也高兴。你们何必如此战战兢兢,倒显得朕是个不明事理的昏君了……”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你们说,朕是那样的人吗?”

    这爽朗的笑声就像是催命符一样,游荡在偌大的宫殿中,生出一种寒意。众人赶紧起身行礼,纷纷道:“陛下是千古明君。”

    “都赶紧回去吧。好好的宫宴,被你们都搅坏了,小题大做。孙捷也别跪了,就罚你一个月的俸禄。”皇上说完看向太子,点点头夸道:“做得不错,不愧是朕的儿子。”又让赵扬赶紧将那礼物还给太子。

    太子提心吊胆地接过画,就像是接过一块千斤巨石。这石头压在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皇上的褒奖将他架在火上烤着,众人凝视他,审视他,他无处可去。那笑声宛若一场凌迟,将他的血肉一寸一寸地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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