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8 章

    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从前高大富贵的安顺侯府倏然倾颓。高耸的屋檐,雕花的墙壁,镂空的窗棂,都成了这座将倾的大厦中仅剩的繁华遗迹。

    一队又一队人马涌入安顺侯府,涌入这座他们此前不曾来过的府邸。没有人惊讶,他们早已习惯,心知肚明。世家大族,再多辉煌,到了抄家灭族时候,是比路边的乞丐还不如的。至少,乞丐还可以决定自己今晚睡在哪里。而这座府邸中的人,恐怕活不过这个秋天。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

    “你们知道这是哪里吗?”

    “你们这样做,侯爷回来……”

    “呸!”一个军士被愤怒的仆妇推搡着,一脚踢了过去,将她踹在地上,耻笑道:“还侯爷,你们侯爷这会儿蹲在大牢里,回不来了!”

    “那也轮不到……”

    “什么东西!”那军士再次踢了仆妇一脚,正中心口。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再也说不出话,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此人向来在皇城做事,被人捧惯了,何曾被一个仆妇这样骂,一时脸上挂不住,踹了两脚还不解气,心里一横,便猝然抽出剑来刺了过去。

    “住手!”闹哄哄的人群中忽然想起冷冽决然的声音。

    秦策忽地转过头来。

    苏临英放下手中的白布,示意罗嬷嬷自己包扎。罗嬷嬷摇摇头,要她别去。可苏临英拍拍她的手,毅然站了起来,走到那军士面前,“陛下要你们抄家搜查,有要你们杀人么?即便我们日后要被问斩,也不是现在。没有皇命便杀人,你这便是违抗圣旨!”

    军士滞了一下,听到违抗圣旨一事心里些许害怕。但一扭头看到周围注视的目光,又觉得自己必须挣回这个面子,否则日后如何做人。他壮着胆子,轻蔑一笑,“你说违抗就违抗……”

    “你大可问问你们将军。”苏临英说道:“问问他,没有皇命,私自杀人,算不算违抗圣旨?我相信秦将军武将出身,自然熟读大周律例,更是比你我都清楚什么是军令如山,什么是皇命不可违。如今在这里死了人,传出去别人自然不会怪在陛下的头上,而尽数归咎于秦将军。朝堂文武百官,总有些不怀好意之人想要寻将军的错处。”

    秦策心中一动。苏临英说的没错。皇上不会在意一个仆妇的生命,可旁人拿此事做文章,扣他一个违抗皇命的帽子,他可就麻烦大了。宋长明刚倒,他可不能掉以轻心。

    他清了清嗓子,高声道:“都听着,按陛下吩咐办事,只搜查抄家即刻,不可杀人,我们是羽林卫,不是什么目无法度的匪徒。”

    “是!”

    苏临英转过身来,朝秦策福身一礼,继而回到罗嬷嬷身边查看她的伤口。秦策看着她的身影,心中不禁有些摇曳。

    苏临英执掌侯府中馈和店铺生意,他知道此人,也见过几次。订下女儿和宋知文的婚事那天,她也在场,与他说过几句话。若说长相,这妇人算不得绝色,年纪也大了些,性子也是低眉顺眼的温和模样,万万比不上他府里的妻妾。可今日却不同,身上那种不屈的调调却让他意外觉得有趣。真是可惜了,将死之人。他摇摇头叹道。

    宋清是一个人来的。林宣要一起,她不让。此时涉及太子,林宣又总跟在太子身边,宋清不愿让他卷入其中。

    当她来到安顺侯府门前时,府里一干人等正被绑着往外走。走在最前头的便是苏临英和罗嬷嬷,二人艰难搀扶着昏迷的宋老夫人。

    宋清注意到罗嬷嬷手上的伤口,又看到宋老夫人不省人事,心里着急,就跑了过去。

    几名军士拦住她,“此乃戴罪家眷,世子妃莫要靠近。”

    “让开!”宋清喝道。

    秦策下马走来,拉着宋清走到一边,小声道:“你不该来这里,回去吧。”

    “你总得让我看看她们,说几句话。”

    “无用!”秦策低声道:“今日之事,林宣应同你说了,她们活不了的,你也救不了。林国公,太子都做不了什么,你又能如何?快回去吧,不必平白无故给自己招惹麻烦。”

    宋清一愣,看着秦策,一时不知如何接受话中类似于关心的感觉。

    林宣同她说了。将宋长明和宋知文下狱后,皇上吩咐羽林卫搜查抄家,秦策第一个站出来,八成是为了表衷心,和侯府划清界限。毕竟他们两方是订了亲的。

    树倒猢狲散,她明白。可秦策向来对她没什么亲情可言,在这皇城中就是陌生人罢了,更不用提他和兄长在江南与秦永那些生意上的纷争了。如今又是为何呢?

    秦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遂道:“虽然往日没有交情,但毕竟都是一家人,我总不能看着你自找麻烦。”

    宋清将疑问放回肚子里,软声道:“是,咱们是一家人,所以您就让我过去说几句话吧,就几句话而已,我什么也不做,若不放心,您看着我也行。”

    几番央求之下,秦策终于松口,亲自跟着宋清来到宋老夫人跟前。

    宋清担忧地道:“祖母她……”

    “气急攻心乃至昏迷,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若一直在牢狱中得不到将养,怕是性命危矣了。”罗嬷嬷忧心道,看着宋清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道:“大小姐,奴婢知道宋老夫人从前有对不起您的地方,可她毕竟也有对您好的时候,您想一想,就看在那时的面子上,想法子救她一命吧。若有罪,奴婢去赔,可老夫人她……”

    “住口!”秦策不快道:“你们侯爷自己犯的罪,皇上震怒,世子妃有什么办法?休得难为。”

    罗嬷嬷眼眶含泪,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看着宋清,目露乞求。

    宋清心中不忍,也不能在秦策面前和罗嬷嬷说太多话,唯有淡淡道:“知道了。”说完,宋清看着苏临英,握住她的手,发觉她双手冰凉,掌心粘腻。翻开一看,是一道血痕。原来竟是搀扶宋老夫人,被她身上的绳子磨破了。罗嬷嬷年纪很大了,力气不够,宋老夫人大半个身子都靠着苏临英。

    宋清掏出金疮药来,仔细给苏临英掌心涂了,又拿出帕子来包好。要松开的时候,苏临英轻轻拉住她,在她手心落下两笔。

    儿。

    宋清知道。苏临英最挂念的还是知越,那个唯一的儿子。

    然而,当苏临英在狱中见到宋知越时,浑身都冰冷刺骨。宋知越没能逃走,在宋清来之前,宋知越就已经被带到这里。即便骁骑营的人想护着他,也没有人敢违抗陛下的命令。

    此刻,他们一大家子,除了已经嫁为人妻,有世子妃身份庇佑的宋知淑,其他尽数被关在这里。没有阳光,只有昏暗的烛光,微黄的,空气中有鲜血的味道,地上是粘腻的,不远处有清晰的惨叫声连连不觉,让人毛骨悚然。就像很多年前母亲没落时一样,久远的倾散,腐朽。她压下那些孩童时的记忆,默不作声地被推入牢房中,将宋老夫人交给了罗嬷嬷,然后抱紧了宋知越。

    角落里坐着她的丈夫,眼神冷淡,仿佛一具没有生命的躯壳。面对这牢房的响动,他没有抬起眼睛来看一看。甚至当罗嬷嬷央求他看看宋老夫人时,他也只是淡淡瞟了一眼,不置一词。苏临英看着他,很想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她没有勇气,最终选择了沉默。

    宋知越靠在苏临英怀里,没有说话,但苏临英知道他害怕。尽管已经在骁骑营成长为一个大人了,可是这样这样暗无天日的牢狱,他第一次来。她抱着宋知越,就像小时候那样,将他的脑袋放在怀里,柔声道:“没事的,姨娘在这里。相信姨娘,会有人救你出去的。”

    “真的吗?”宋知越巴巴地抬头,低低地道:“是清姐姐么?”

    “天真。”宋知文冷哼一声,“那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东西,就是她害我们到了现在这样,还指望她,别做梦了!”

    宋知越登时挣脱苏临英怀抱,跑来狠狠给了宋知文一拳,“不许你这么说姐姐!”

    宋知文不可置信地看着宋知越,没想到这小子居然敢对他动手,真是反了天了,恼羞成怒,立即给了宋知越一拳,嘴里骂道:“一个妾室生的,也敢跟我动手!”

    闻言,宋知越红了眼睛,很快和宋知文扭打在了一起,再无从前的恭敬怯懦,拳拳重击。宋知文亦是发了狠,将今日的不甘愤怒都发泄在宋知越身上。一时间,两人难分胜负,谁也不肯服软。

    面对这样的闹剧,苏临英没有起身去阻止,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被关在这里,能不能活尚且不知,打来打去,又有什么用呢。

    很快,宋知越就渐渐占了上风,一脚踹到了宋知文肚子上。宋知文哀嚎一声,抱着宋知越的腿滚到了地上,碰到了正在阴影中的宋长明。宋长明赫然震怒,踹了一脚将二人分开,一人给了一个耳光,直接将二人扇倒在地,嘴角溢出鲜血。

    “全家遭难,你们窝里横,好!很好!”他冷笑着,“不愧是我养出来的儿子。”

    宋知文和宋知越这才停下,爬起来跪着认错,算是休战。

    过了一会儿,狱卒送了食盒进来。宋知文饿了一早上,饥肠辘辘,眼睛朝食盒不住地瞟去,却始终不曾起身去拿。

    苏临英见状,走到门边将食盒拿起送过去,静静地道:“侯爷,世子,你们吃点吧。”

    宋知越不高兴,愤愤不平地蹲坐着呼气。宋长明靠着冰冷的墙壁,没有动。宋知文则“嗯”了一声,慢悠悠地打开了食盒,然后,忽地变了脸色,抬手将食盒打翻。

    哐当一声,里面的饭菜尽数洒在地上。已经凉透的稀粥、几颗青菜、以及两个硬邦邦的馒头。当馒头砸在地上时,苏临英甚至能听到那极为清晰的咚的一声响。借着烛光,那上面的霉点清晰可见。

    还是吃点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一直饿着,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虚弱。劝解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圈,最终咽了下去。宋知文如此心高气傲,一时怎能容忍自己吃这些。苏临英没有再理会,转头问起宋知越,得知他在军中用过饭才被抓来的,方才安心一些。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除了来拿走食盒的狱卒,一直没有人来。宋老夫人没有清醒,渐渐还烧起来。罗嬷嬷着急地喊着,喊来了附近的狱卒,却丝毫没有用处。宋长明终于坐不住了,抓着狱卒的衣服,厉声道:“去叫大夫来!现在就去!不然等我出去,一定杀了你!十族之内,全部绞杀!”

    狱卒愣住,颤着身子点点头,连忙跑远了。

    果然,不到一刻钟,就有脚步声传来,以及一股淡淡的药味。是大夫!这种来自于外面世界的希望,顷刻点燃了大家的心。几乎是同一时间,所有人转头望去,激动地看着。连面沉如水的宋长明的眼中也露出热切的光。

    只见来人除了大夫,还有一个鹅黄身影,裙角闪着烛光,仿若画中一般,映照出他们此刻的狼狈不堪。

    宋清让狱卒打开牢房,带了大夫进去。在大夫的诊治下,宋老夫人很快醒了过来,喘了几口粗气,人也清醒了,怔愣地看着眼前昏暗的牢房,嘶哑地哭出了声。

    哭了一会儿,她止住了声音,爬到宋长明跟前,老泪纵横,“长明,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怎么好好的,就开始搜查,开始抄家了?”

    宋长明心烦意乱,“总之,会有人救我的,我们会出去的。”

    “谁?”宋老夫人问。

    “此事你别管,总之我们会活着的,只是需要一些时日。你且忍耐些日子。”宋长明拉着她的胳膊,不情不愿地安慰着。

    宋老夫人哭道:“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么?你莫不是诓骗我的?常言道,树倒猢狲散,连亲家都带人来抄家了,还有谁会来救我们?!”

    “你说什么?!”宋长明猛然抓住宋老夫人双臂,大声问道:“你说谁来抄家?”

    “是亲家啊,秦策,他带人来的。”

    宋长明豁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他怎会?”

    难道……秦策生了异心……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他的心便深深沉了下去。他努力维持着冷静,回想着从前种种,似乎宋知文提出直接换誊试卷的那天之前,和秦策的女儿来往甚于从前……

    他慢慢转头看向宋知文,“试卷的法子,你一直说是你自己想的,我再问你一次,是不是秦嫣说的?”

    宋知文也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刷白。他瞒着这些,是以为秦嫣当时信任他,随口说罢了,又因秦嫣说不想让安顺侯觉得一个女子有心机,可现在看来,若非当时就是一个圈套?

    他艰难地点点头。

    啪!

    一个巴掌落了下去,几乎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宋知文倒在地上,嘴角溢出鲜血。

    “起来!”宋长明厉声道,将他从地上揪起,扯着他的衣裳,又是狠狠地打了下去。

    众人从未见过宋长明如此暴怒的时刻,全都被吓住了,连宋老夫人也不敢去拉。

    “混账!蠢货!你就是个祸害!侯府的祸害!你还活着干什么,不如现在就去死!”宋长明眼神凶狠,手中一个巴掌一个巴掌打了下去,全然不留情面,仿佛眼前这个人不是他的儿子,就是他宿世的冤仇。

    怎么不是冤仇呢?他对这个儿子,寄予了全部的希望,付出了全部的心血。可是,到头来,因为他的疏忽,侯府走上歧途。又因为他的怯懦,侯府踏入绝境。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果没有这个儿子,自己何至于落到现在这样四面楚歌的地步!这一刻,宋长明多么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甚至希望他这一刻就这么死掉。

    “真是跟你娘一个德行!若不是因为你们,侯府何至于如此……”

    听到这里,宋知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地躲过了又一个落下来的巴掌,吐出一口鲜血,咬牙道:“不许……说……我娘……”

    “为什么不许!”宋长明将他推到地上,又开始脚踹,“若不是你娘,我和秦家还好好的,何至于决裂!”

    苏临英看不下去了,就要去拉。宋知越拉住了她,摇摇头,小声地道:“姨娘别去。”

    不知过了多久,宋长明发泄够了,人也累了,才终于停止,坐到角落里沉沉地呼吸着。宋老夫人看看地上还剩半口气的宋知文,又看看大夫,最后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宋清,试探性地道:“丫头……”

    宋清抬了抬下巴,大夫会意,立即去给宋知文诊治。他躺在地上□□着,连爬都爬不起来,话也说不全。解开他的衣裳,到处都是淤青。大夫给涂了药,又开了方子,转给狱卒煎好后拿来。

    宋老夫人痛心道:“你心也太狠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若不是他,我们不会在这里。”

    “可是,到底是你的儿子。”

    “我情愿没有这个儿子。”宋长明闭着眼睛,不再说话了,开始思考秦策的事情。

    这些年来,他通过自己在户部的人帮着秦策、秦远和朝廷做了一笔又一笔的生意,赚了不少银子。没有自己,他们如何与户部之人搭线?更重要的是,自己手上,还有他们给户部之人送孝心,以及一些人命官司的证据,足够让他们死十次了。放在哪里,只有自己知道。如今秦策背叛他,就不怕那些东西落到皇上手里被治罪么?

    想想,如果他倒了,对秦策有什么好处呢?此人向来重利,能打动他的,必然是更大的利益。他最爱钱,最想要的,就是他哥哥秦远手上的生意。能拿到秦远的生意,又对自己恨之入骨的……

    秦老太爷!

    他很快想到了这一点。几乎只是一种瞬间的直觉,他已经确认。景王怎么和秦远搭上线的,他不知道,但秦老太爷想要用利益打动秦策,只怕不是难事。而他恨自己的原因也只有那么一个。

    秦蓁的性命。

    这样想着,如今站在他面前,带着大夫给宋老夫人和宋知文诊治的宋清,就显得分外虚伪。他冷笑着看向宋清,他的女儿,“你知不知道,秦策恐怕是被秦老太爷怂恿,才设计害侯府的?”

    宋清正和苏临英说着什么,忽然愣住了,“你有证据么?”

    宋长明冷声道:“没有,你去问秦策,总能问到真相。但是这里,不需要你。”

    他眼中是那样的冷漠、嘲讽,抹杀了宋清想要救人的所有善意,仿佛她的到来就是一个笑话,是一厢情愿。

    苏临英忍不住道:“侯爷,她是好心……”

    “好心……”他哼笑一声,“她那位老太爷害了我们,便是她害了我们。她这样的好心,不要也罢!”

    宋清低低笑了几声,回道:“侯爷,你这话说的不对。倘若真是如你所说,是老太爷怂恿秦策,也是因你从前害了我母亲,如今这局,是一报还一报。老太爷恨的是你,不是他们,所以他们,都是被你连累的。你要算在我头上,我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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